夏暄那句话虽轻如花叶飘落,可依然随风回荡于草虫低鸣的夜院。
藏身暗角的甘棠憋笑憋得发抖,而一贯老成持重的崔简兮,亦不自觉弯起玄妙笑弧。
晴容窘困难耐,仓皇把花串塞还给夏暄:“给、给您,别气了。”
夏暄满怀憋闷,既想告知家宴上的突发事件,提醒她和四哥避嫌,又想商量皇后的问题……被她手足无措的“哄”一逗,禁不住大乐。
“你不问我缘由?”
“殿下若愿相告,何须我多问?要是不想说,就算我一再追问,您也不会坦言。”
“还耍嘴皮子?”夏暄再一次将紫藤花交至她手中,“本宫送的,你得留着。”
晴容心道:明明是我送你的!
但料想昨晚她悄无声息飞过,估计他没搞明白,说不定以为风吹落屋顶落花。
夏暄借寥落灯火捕捉她眉间闪过的不忿,牙缝挤出一声绵软警告:“不许嫌弃。”
“小九岂敢?”晴容凝视他,“殿下如此着急,难不成……宫宴上有状况?”
夏暄薄唇柔柔轻启,话未出口,警惕环顾四周。
某些话,他憋在心好久。
曾承诺等到余家案子水落石出,便会坦诚以告,可今夜三哥捣腾了那一出,他真担心父亲耳根子软,立马下旨让四哥迎娶。
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愿把君臣父子的关系搞僵。
迟疑须臾,他下意识向晴容挪了半步,长眸如氤氲星辰柔光。
“有件事,我等不及了……”
晴容心头紧揪,隐约猜到他言外之意,却莫名失了面对他的勇气。
她没准备好,该接纳或婉拒。
横在他们跟前的,有两国江山社稷,有大宣皇族血统,有彼此声望名誉,更有她不为人知的离奇秘密……
可她又烦透了悬而未决的情思缭绕,迫切打破目下暧昧不明的胶着。
至少,她渴望获悉,将被他置于何地。
薄薄月光填满二人之间触手可及的距离,照亮夏暄渐红的耳根,然而当他伸手试图去握晴容的手时,前院方向传来急匆匆脚步声。
“小公主!小公主……乐云公主的马车已停在门外!”
···
半盏茶时分后,一身华美礼服的乐云公主被迎入行馆正厅。
“九公主,请恕乐云大晚上叨扰……”
她初次到访,精心描过的凤眸东转西望,暗露好奇。
晴容礼貌请她坐到上首,命人取来茶点,愈发为太子和大公主的仓促驾临而惊疑。
“您不妨直言。”
“无须紧张,”乐云公主悠然落座,“时候不早,浪费时间的客套话,我便都省了。此番来访,有三件事……其一,我那三弟,受阿皙怂恿,决定放弃和九公主成婚。”
晴容递上点心的手微微一僵。
“哦……”
既不晓得该给哪种表情,也不晓得应说什么。
她承认这一刻,心间顿生如释重负之感,可赵王舍弃,局势大变……难怪太子急巴巴赶来!
乐云公主续道:“第二件事,我陪皇后和贤妃一同送陛下回宫时,路遇景西三所的宫人,托我给你捎点东西。后宫的景西三所,是……”
“小九听闻,是宁贵人的处所。”
乐云公主秀眉轻挑,从袖内翻出一紫檀小盒,推至她手边。
“有劳大公主。”晴容不急于翻看,仍在静待对方未完之言。
“第三件事,算是我个人的小小好奇,”乐云公主直视她不显山不露水的杏眼,平静发问,“九公主对我们家老四,究竟有何想法?”
晴容素知乐云公主快人快语,未料竟直接到这地步,只好模棱两可:“魏亲王风姿儒雅,待人友善,是位……平易近人的皇子。”
“就这样?”乐云公主失笑,“那……比起太子,如何?”
瞥见冒充仆役的夏暄不知何时已立在幽暗墙角,晴容如坐针毡:“太子殿下乃国本之尊,小九不敢妄议。”
“信不过我?”乐云公主半眯眼端量她,“说说看嘛!我又不至于跑他俩那儿告状!”
晴容窘迫得无以复加,赶忙捧起宁贵人所赠,以回避话题。
随着她手指掀开木盒盖子,清甜香气弥散于前厅,带点柑橘清新,又含桃李的甜腻,竟是一盒花果味的香膏。
晴容惊色乍现。
倒不是为宁贵人调香的技巧非同一般,而是……她那夜所逛的景西三所,不含一丝半缕香料气息,试问幽居冷宫的帝王妾,如何在短时间内研制新鲜怡人的香膏?
是魏王调制好,再让她转赠?母子二人多年未聚,即便皇后千秋宴上也只是远远颔首致意,外加魏王巴不得当面讨好的个性,由母代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细看盒盖内上方藏有折叠好的油纸,她展开而观,上书几行蝇头小字。
——闲来小作,聊表心意。柑桃香膏,沉香三两,栈香一两,檀香一两,龙脑半钱,柑橘皮三两,桃花干瓣二两,苏合半钱,炼蜜而制……
晴容知宁贵人之所以详述用料,应怕获赠者有所忌讳。
眼看字迹似曾相识,她将纸条挪至铜灯下,脸上蓦地变色,双手微颤。
···
“怎么了?”
假装垂首而立、实则时刻留心的夏暄沉声询问。
晴容犹自寻思如何应对,乐云公主低呼:“这、这……殿下?您在?”
夏暄本没打算在长姐面前隐藏小心思,既被认出,索性行至晴容身边,从其纤纤玉手间抽走那油纸。
晴容小声嗫嚅:“这里头的字,笔画不大对……是我少见多怪。”
夏暄逐字细阅,除却“蘇”左下角的“魚”字,四点偏歪,其余基本没问题。
他略微思索,笑道:“若我没记错,永安侯……也就是宁贵人的父亲,宁姓讳云苏,字明启。咱们大宣遵循‘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故而书写时若涉及圣贤、君主、父母、师长,多半会以增减笔画来避讳。这‘苏’字嘛……想必是她习惯只写三点,又恐九公主不明情况,写完再让宫人增补完整。”
晴容惊诧神色并未因他的解释而缓和。
“看来,我操了闲心,也问了多余的话,”乐云公主莞尔,“到此只为传达消息和跑腿,既然殿下纡尊至此,定有重要事情商谈,我不作打搅。”
晴容心神初定,连忙客套几句,亲自送她出门。
穿过二门外的石拱桥时,乐云公主有意放慢步伐,待夏暄跟上,低声道:“殿下,当姐姐的听说了,陛下昨儿在行宫动了雷霆之怒……”
“长姐果然消息灵通。”夏暄眼神微冷。
“陛下固然对二郎、四郎和小七更亲近,毕竟他们嘴甜;可正因为对您寄予厚望,才会严苛磨砺,您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