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暮色渗进东府书阁,夏暄刚忙完万寿节庆典的筹备,总算偷得片刻闲暇。
他换过一袭水色素绫宽袍,趁左右无人,慵懒斜身,靠向圈椅扶手。
长指轻挲刚洗净的丝帕,那小姑娘所绘的秀雅兰叶,逸笔草草,令人心境愉悦澄明。
忆及唇上留恋的一抹柔软触感,微怔目光泛起几许不自知的温柔。
听闻门外脚步声急促且沉稳,他料知赵王已到,顺手折好帕子,放回袖内。
他前天约三哥商议,先讨论了军机要务,尚未将话题转移至感情,因烈酒误事,失足落水;其后赴积翠湖游玩,又耽搁一天,才把后续拖延至今夜。
“殿下!”
赵王兴冲冲奔入,跨过门槛,方驻足行礼。
灯影幢幢下,他改穿浅灰色武服,鬓发隐透湿气,俊面洋溢喜色,左脸上的墨迹分外扎眼。
夏暄知三哥行事不拘小节,但绝不至于不修边幅,疑心他受了伤,忙关切问道:“脸怎么啦?不碍事吧?”
“嘿!没事!小九公主画的!”
一句话,立即让皇太子的脸变得和他的一样黑。
夏暄以指甲狠掐掌心,尽量不露半丝恼火,淡淡发声:“三哥又约了九公主?”
“我直接去的行馆,玩了大半日……”
赵王得不到他的允准,未敢落座,只好傻愣愣站在书房中。
夏暄墨眸更冷:“为何脸颊有墨?”
“她与我比试投壶,赢了我,便画龟以作惩戒。原本挺精细的,我洗澡后蹭糊了……她又不肯再补,便成了一坨乌溜溜的。”
此言字字硌耳,能把夏暄怄个半死。
更令他激愤的是,赵王补了句:“不过,我射箭赢了,给她画上一只,没亏。”
夏暄心底流窜的惊讶交集着愤怒,偏生他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干瞪眼。
——这两人何时发展得如此之快?随意登门造访,玩耍嬉戏后还互相给对方乱涂乱画?三哥还在她的住处沐浴更衣?亲密到这地步?
一想到她那绵软嫩手,优雅提笔,在三哥刚毅面容上从容落墨,笔锋柔柔地画上小龟……夏暄焦躁难耐。
连他这太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再观赵王取了一块丝帕,轻拭额角汗滴,帕子边角处寥寥数笔的红色鲤鱼于他而言,简直刺目锥心!
赵王觉察他目光投射而来,讪笑:“小九公主言而有信,真给我画了丝帕!想必怀念和我一同喂鱼的时刻!”
夏暄藏于泡袖内的拳头捏得噼啪作响。
若非武力不及,他真想把三哥拎起,一手丢进外头的清池中喂鱼!
二人相视而立,缄默须臾,夏暄勉强收敛不善,示意赵王到一侧落座。
聊起大宣与北冽接壤的边防、即将到来的帝后寿宴、乐云公主三日后的宴请,赵王眉宇间漫过薄怒:“殿下,听说姐姐她……不止一次欺负小九公主?正好,我得向她讨个说法!”
夏暄没法坦言,是乐云公主配合自己演戏,唯有宣称届时再劝上一劝。
他素来做事专注,拿得起,也放得下,今夜竟或多或少心不在焉。
许多打探之言,几度想开口,最终数尽咽回,只字未提。
戌正时分,赵王再迟钝,亦觉弟弟恹恹无话,遂起身告辞。
“把墨色擦掉吧!”夏暄横睨他一眼,语带厌烦。
“请恕臣失仪,”赵王恭敬作揖,“小九公主和我说好挂上一天才洗净,还是遵守约定为好。殿下宽宏大量,想来不介意这一丁点小细节。”
夏暄难掩眼底愠怒:介意!大大的介意!
压抑怒火,将赵王送至书阁院外,他磨牙凿齿,挽起袍袖,恨不得插翅飞向赤月行馆,把他的九九抓来,在她身上画满小乌龟!
淡薄月华笼了东府夏夜,如雾漫上他简素衣襟。
难以想象,月光落在她娇俏容颜上,清晰映照她如雪玉堆砌的肌肤,却凭空多出由三哥所画的丑陋墨黑!
忍无可忍!
廊下暗影一晃,甘棠轻声禀报:“殿下,赤月行馆……亮灯了。”
夏暄火速回屋,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写下两句话。
薄唇勾起浅淡柔情,话音如旧清冷。
“你亲去一趟,给九公主传个信儿,请她抽空到东府一叙。”
···
晴容接到东府邀约,两颊漫起不自在的红云。
她踌躇不定,最终执笔回信,请太子宽限时日,并提供关于香药局前任官员的线索。
——赵王刚回,魏王请旨赐婚,如真如外界传言,二皇子也要横插一脚,她要是再不知羞耻跑去东府,必定落人话柄。
再说,她心里发虚。
毕竟,“亲”了一晚上呢!
往后尽量只谈公务为妙,省得再有奇奇怪怪的梦。
她对大宣宫廷内部情况并不熟悉,无意间从陆清漪处获悉魏王生母宁贵人与香道大师扶弥师太有交情,但终究无任何凭据,也没法凭借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而怀疑谁。
因没敢向太子直言,晴容送走甘棠后,命鱼丽捧来上次魏王所赠的香油。
仔细品鉴当中层层变化的香气,她写下鉴赏之言,连带新绘的丝帕,一并封存在锦盒内,寻了一名不起眼的仆役,嘱咐他连夜送至魏王府。
明知此举大有暧昧嫌疑,可她别无他法。
这一夜,晴容没再管香料,而是着手整理三年半前那桩案子的疏漏之处。
困乏不堪时瘫倒在床,一眨眼工夫,渗入鼻息的香味陡然变化,她困乏难耐,只觉身下涌起连绵不绝的暖热。
不会……又变成太子吧?
她不敢动弹,不敢睁眼,不敢胡思乱想,放空心神,以免自身意识影响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