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宣府总兵王琼贪受北部哈赤忱的贿赂, 默许其族人伪装成僧道、乞丐之流, 暗自侦查各边重镇, 有的装成僧人偷偷潜入了宁夏省一带, 有的则扮作乞丐暗中监视着宣府、大同两地, 大庄边镇守卫的虚虚实实之处, 但凡得知, 全尽相奔走回告于哈赤忱”
“五月中,哈赤忱纠集俺答、吉囊、几禄、青台吉等十余部, 秣马厉兵, 大举进犯我大庄宁夏边镇,六月底,犯入宣府镇, 当时的宣府总兵王琼听闻后大惊失色, 惶恐交加,又畏惧于哈赤忱之威,不敢正面与其交锋, 因贪图一时之安逸,遣使者与哈赤忱秘曰勿掠我人畜, 我亦不拦汝, 哈赤忱听罢大喜,与王琼使者歃血为盟, 折箭而去, 然后不费一兵一卒, 绕过了宣府镇,直击大同。”
“九月初,哈赤忱率兵直入大同要塞,大肆劫掠岢岚、兴县等地,又继续向南排兵,杀掠我大庄人、畜数万有余,时人惊恐之,衣冠之族,个个寝食难安豫州府军枕戈待旦,洛阳全城封闭戒严,陛下命侯爷提督青、兖、徐、豫四州府军务,整兵北上,应援宣府镇。”
“侯爷率兵北上,于阵前急斩王琼,激励我大庄儿郎士气,哈赤忱见我军气壮,作战迅捷又有力,便呼集精骑三万,蹙宣府而围之,我方儿郎战死、伤矢者众,但终不弃宣府,待箭矢与皆尽耗磬,哈赤忱的军队亦处于困窘之中,两边以居庸关相拒,僵持不下那场战,足足打了五年之久,死我大庄儿郎者,三万有余。”
“而我父亲,”傅怀信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面前一脸惊恐愤恨的悌哥儿,一字一顿道,“就是死在守卫宣同府的那场大战中的他青山埋骨,马革裹尸,是为他身后百姓的安定无忧而死,是为我大庄的百年基业而死的他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住生民往圣,他是这天地之间铮铮铁骨的好男儿,他是我一辈子引以为豪的骄傲,他是我今日能够站在这里,昂首挺胸地要你道歉的底气之所在”
“宣同府外的十里平原之上,埋葬了我大庄三万像我父亲一样铁骨铮铮的好儿郎,他们有的,甚至还尚未娶妻,便已抛下了家中老迈的父母撒手而去,有的,却是至此一战,便与家中妻子儿女彻底的天人永隔了他们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和心中的誓死卫我大庄的信念而去的,留下的遗孤,也绝不止我一个他们值得而今我大庄活着的所有人的尊敬,而我们,也绝对不是什么,没有爹娘的野、种”
“傅怀悌,是你自己太浅薄了,”傅怀信冷冷地收了自己手中的潺水剑,一字一顿地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告道,“是你的浅薄和无知,才致使你说出了这样恶毒与无耻的话,还丝毫不以为错,反以为自己占了多大的道理”
有些事,有些话,看在侯爷的份上,我本来是不想多说的傅怀信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复又想道,不过,既然你们丝毫不领情,那我再忍下去,岂不是反而要连累身边那些真正爱惜我、为我着想的人一起跟着受委屈了
“你不知家国大义,不辨大是大非,”傅怀信冷冷地勾了勾唇角,轻蔑地睥了身前的悌哥儿最后一眼,冷笑着嘲讽道,“懦弱无能,格局狭小,嫉妒作祟,只看得见自己眼前那三分的蝇营狗苟,便以为人人都与你一般,要与你去如何争如何抢”
“殊不知你所在乎的,旁人根本连伸手都不屑于去伸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鵷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岂不可笑哉”
傅怀信收剑回身,一步一步地走回钟情这边,有那么一瞬间,郇瑾隐隐约约的,竟然觉得在自己这个往日里同进同出、自以为已经相当了解的好友身上,看到了某种原先从不曾发现过的狂傲与睥睨之气恍惚的,竟然与某些时刻的武念慈,类了个十成十。
郇瑾大约明白傅大头这么一个往常看上去不声不响、不卑不亢的人,是怎么会和武念慈那种有时候狂妄到都有些傻缺的人走到一起的了他们本质上,就是同一类人罢了。
只是一个傲在外,一个傲在内,一个狂气外漏,一个藏着不说罢了。
郇瑾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大概就类似于,一件自己已经拿在手里摸了许多年、自以为自己非常熟悉的绣品,某一天突然一不小心翻了过来,才发现这副岁月静好的花鸟图背面,绣着的,却赫然是一片兵戈铁马的壮阔山河。
二皇子允晟沉沉地吸了一口气,顿了一顿,却是作出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在所有人都尚且还沉浸在傅怀信这番声振河山的言辞所带来的震动里,或激动,或慨然,或仰慕,或倾心,或赞许,或羞愧总之全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二皇子允晟一抬手,缓缓摘下了自己头上的玉冠,郑重其事地向着傅怀信的方向,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敬山河,敬日月,”二皇子允晟沉声道,“敬这山河日月之中,为我大庄子民而去的,数万英魂。”
傅怀信抿了抿唇,眼眶中红意未褪。
二皇子允晟说罢,淡淡地看了不远处的四皇子允僖一眼。
允僖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也站了起来,学着自己二哥方才的模样,笨手笨脚地摘了自己的发冠啊,这里怎么被头发缠死了,我扯,再扯好痛啊啊啊唉,先不管了,我使劲扯吁,总算扯下来了
允僖披头散发地拿了发冠,磕磕绊绊地依葫芦画瓢着重复了一遍“敬山河,敬日月,敬,敬跟大头父亲一样的英烈”
在旁边默默看完全程的郇瑾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被四殿下辣到了
郇瑾与林子醠不期然地对视一眼,同时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发冠,林子醠学着允晟的模样,又自己慷慨陈词了一番,郇瑾却是难得的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地把右手放到了自己左胸口,简单但很认真地重复道“敬英魂。”
林子醠看着就郁闷了,心道失策失策,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招唉
郇瑾言罢,在场的四个少年整整齐齐地,向着傅怀信的方向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场所有的宫人太监下意识地,也跟着自家的小主子一道弯下了腰。
覃氏搂着悌哥儿的手上青筋暴起,面上的神色阴沉得简直能滴出水来。
傅皇后却觉得自己的儿子做的很好。
在大是大非面前,傅皇后一向自认为自己还是拎得清楚的,而作为当下在场的人中地位最高的那个,傅皇后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欣赏地看着傅怀信,一锤定音道“信哥儿,你是一个好孩子,虎父无犬子,你没有堕下你父亲昔年的威名本宫也相信,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也会为你如今的模样而骄傲的”
傅皇后或许自己没有在意,也或许是故意如此,总之,那一句“虎父无犬子”出来,在此时此地,于覃氏母子而言,却是格外的刺耳,也是讽刺得可怕。
襄阳长公主看着,简直都要同情起覃氏母子来了一手好牌打成如此模样,唉,也是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啊
悌哥儿只觉得自己心头像是被万千巨石压着,简直要喘不过气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只是出来一天,只是入宫一趟,自己以为的是非对错,就彻底的被所有人给否定了明明是傅怀信他持剑威胁、恃凶伤人最后反而他成了“骄傲”,而自己却是“懦弱无能”,却是“嫉妒作祟”不对,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