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1 / 2)

午后密云遮天蔽日,如有无形的网密密笼罩嘉月公主府。

夏皙褪下早晨入宫拜见惠帝时的织金云霞凤纹袄裙,并没像平日换回日常衣裙,反而披上水红绉丝大衫,屏退左右,独自徘徊于空寂庭院内。

每一步,尽是踌躇与忐忑。

她听闻三哥提及,前日早朝时,太子哥哥当着百官之面,郑重宣告,以监国身份,对君父赐婚的旨意行了封驳事,更力排众议,坦言对九公主的爱慕。

——赤月国九公主贺若氏,是臣的人。臣,要娶她为妻。

这句话由赵王嬉皮笑脸转述,却震撼了夏皙心魂。

再得悉之后,太子哥哥手捧赐婚圣旨,身骑骏马,急急赶至赤月行馆,不顾满城臣民翘首相望,直接把九公主抱回了东府。

此等深情蜜意又惊世震俗的举措,无疑成为京城士庶的热议话题。

但夏皙接到密报,御医们频繁进出东府,坊间名医也被请去研究药方,且当日余家大公子清早前去拜会太子,接连两日未再露面。

眼看余大将军府清扫完毕,却没人带领小舅舅进行交接,夏皙深知整件事绝非外界所传的简单。

她悄然派人打听,方知九公主染上某种怪病,且使得太子大动肝火,当场扣押了余家表哥。

局面诡秘难测,教她坐立难安。

霜风萧瑟,吹响檐角宝铃,摇晃枝头的爆裂红石榴,也拂动她腰间倾垂的玉花结绶,清润触碰声如玉漏滴滴。

周遭亭阁延绵,室庐清静,池沼含幽,花木错落,这座集意趣与典雅于一体的华丽府邸,处处皆有余晞临的手笔。

当年督造嘉月公主府,他亲力亲为画图定稿,糅合两人共同喜好,连日奔忙,没少费心血。

奈何家建好了,他从云端跌下,她也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此后每一年,他亲手所栽的石榴树,她不许任何人触碰,任凭其灼灼红花凋零,累累硕果干枯。

由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从朦胧慕恋到托付终身,恍若黄粱一枕,南柯梦醒。

美梦沉醉时,如他所言,她是世上最幸福美满的小公主。

醒后,她在外人眼中依然是恩宠无量、风头十足的嫡公主,拥有家世、才学、品貌俱佳的温柔驸马,羡煞天下女子。

然则她的心只保留了那人的位置,他不在,心被彻底掏空,却依旧容不下旁人。

春去秋来,幸福的可能早在那血光满天的黄昏被扼杀。

灭寂的不仅仅是至亲的灵魂,还有她的梦,被撕裂,被切割,化为碎屑,再也无法拼凑。

犹记尘埃落定的那一夜,大雨滂沱,她身裹了玄色披风,登临城头,目送余家叔侄的马车消失在黑暗处。

日复一日,她既怕此生不相见,又怕再见时物是人非,更怕他多灾多难的人生再临危机。

重遇后方明白,世间事往往绕不过那个规律——怕什么,来什么。

···

“公主。”

齐子翱温厚的嗓音顺风飘来。

夏皙慌忙拭去泪意,回头冲他微微一笑。

最近半年,她遵照太子之意,容许驸马每隔三日留宿公主府;她本人会在朔望陪他回齐府探望二老,做不到恩爱缠绵,至少也算顾全他的颜面。

后来,齐继后逆案爆发,虽说齐家人没受太大牵连,但随着齐首辅退隐,其余族亲也陆续变卖产业,撤离京城。

驸马耻于见人,兼之挂着闲职,本没多少事可忙,索性常来探访。

夏皙怜他无辜受累,闲来与他品茶赏花,久而久之,相敬如宾,已不似先前抗拒他的作伴。

此刻,齐子翱鸦青锦袍如雾里孤松,外披玄色大氅,儒雅面容平静温和,难辨悲喜。

“公主要去寻他?”

夏皙一怔,水眸黯然:“我答应过哥哥,等余家案子平反,会安心和你度日。”

“心不在,哪能安呢?”齐子翱轻笑,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神情,“我探听过,余兄好像得罪了太子殿下。殿下向来外刚内柔,若不是极其严重之事,断不会如此待他。你若想去东府,便赶紧去吧!”

夏皙莫名想哭。

面前的他,是儿时玩伴中最低调内敛的小哥哥,她名义上的丈夫,似乎从来无需她多言,便可看透她所思所想。

“对不起,子翱哥哥。”

齐子翱缓步而近:“不必道歉,你我的婚事,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你无须顾虑太多。”

“可是……”夏皙左右为难。

“姑姑做了那样的事,迫使父亲致仕还乡,我哪来的脸在宗亲中混下去?只是,你贵为天家公主,和离一事不应由我提起。”

……和离?

夏皙瞳仁微扩,霎时无从分辨内心究竟是愧疚多些,抑或释然多些。

历经巨变,即便与驸马分开,也不见得能和晞临表哥再续前缘。

但她的情思既没法硬掰向驸马,何苦以此捆绑他、接受他对她的好,却自私地未予半分真挚回馈?

说来奇怪,在他亲口道出“和离”二字时,她那冷冰沉寂心湖骤然掀起涟漪,如有心动的错觉。

她凄然而笑:“你很好,你很好很好,是我配不上你。今生情丝已绕至他身上,请容我尽己所能,把这段缘分写尽吧!欠你的,来生来世,做牛做马,再作报答。”

“来世不可期,何必妄言?”齐子翱笑容纯粹而美好,寻不出一丝哀伤,“我早说过,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

夏皙咬唇忍泪,深觉言语无力,远不足以表达歉然与感恩。

或许,说了反倒显轻浮。

齐子翱抬望天际暗云翻涌,皱眉道:“快下雪了……我送公主去东府。”

说罢,解下外披,轻轻罩在她颤抖的两肩。

···

初雪飘降,如抛珠撒玉。

夏暄端坐在挟绣阁的卧榻上,右手提笔批复奏折,左手不时触摸晴容的手,以确保她肌肤微温。

他除去上朝议事,其余时间,不论吃喝、公务或休憩,皆未离她片刻。

而她始终未如他所期盼的那般,睁开双眼,展露笑意。

“阿皙,没别的事,早些回府!我很忙,得处理掉所有杂事处,以备三日后举行成婚之礼……”

夏皙双膝跪在绣屏外,闻言惊呼:“殿下要完婚?可九公主……”

“圣旨已下,无论她清醒或昏睡,她都是我的人。早些成礼,有何不妥?”

夏暄沉声而答。

有些话,他没宣之于口,夏皙亦心领神会。

在私,成礼后,九公主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发妻,生同枕,死同穴,天地间再没任何障碍阻挡他们。

在公,他亦能以此防止北顺郡王的余党借机闹事,有助于维护两国边陲安稳。

事到如今,以他目下的权势,无人可撼动。

“妹妹恭喜殿下,”夏皙语调漫溢感伤,“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