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灯火渐零落,尚有个别人员四处规整场地,因远远见太子殿下和赤月国九公主议事,无不识趣背转身回避。
当夏暄将晴容抵在精雕金龙柱上,倾泻而下的红纱幔随风微扬,很好遮盖了二人羞中带蜜的侧颜。
“殿下,”晴容悄声婉拒,“不要闹,这时间和场合,不合适。”
“哦?”夏暄垂目端量她浓密睫毛颤颤、通透杏眼氤氲赧然,禁不住逗弄,“那九公主认为,何时何地‘哭’更合适?本宫这就去安排。”
晴容抬手推他,触手处是绸缎下坚实的肌肉,不由得讪讪瑟缩。
夏暄逐寸靠向她,九旒冕上的玉珠轻轻晃动,随着他的热息蹭上她的额。
“整整二十四天没见本宫,九公主心里无半分牵挂?无半句表示?有没有一点为人臣子的觉悟?”
晴容心下窃笑:这家伙!明明自己想我想到发疯,时常偷偷摸摸画我的画像,我都见着了!这时居然还摆储君的架子!
“小九愚钝,素来没多少觉悟。”
“那本宫只好亲自‘开口’,予以教导。”
他笑唇幽幽覆来,不料晴容突然决定先下手为强,一把揪住他的前襟。
不等他作出反应,她踮起脚,昂首吻向他脖上被掐捏的淤痕。
这下动作奇快,不光夏暄毫无防备,且晴容本人嗅到极淡的药膏气息时,已来不及退缩。
一吻印上,蹭了她鼻尖和满唇药膏。
“呜……辣!”
她浑身颤抖,委屈呜咽小小声,特别小声。
夏暄拥她入怀,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
——超大声那种。
晴容又羞又恼,急忙推开他,赶在引来更多人惊奇窥探前匆忙逃离。
恰逢殿外乐云公主巡视完宗亲和朝臣,特来向夏暄汇报。
见晴容红着脸、湿了眼、嘟起嘴,步履匆匆,乐云公主转目睨向洋洋自得的太子,戏谑笑问:“殿下欺负小姑娘,把人家‘弄’哭了?”
“才没有!”夏暄莞尔,“是她想欺负我,把自个儿‘辣’哭了。”
“辣?”乐云公主斜眼而笑,“殿下喝酒吃辣了么?”
“……”
夏暄即便能在晴容面前“厚颜无耻”,却远不及长姐刁钻,轻咳两声,问起她外部安置情况。
姐弟俩讨论宴上之凶险,巡视大殿中一周,跨槛而出。
甘梨此前生怕打搅主子谈情说爱,见状立时迎上。
她如常身穿威武银色铠甲,显得身量高大,头戴红缨盔,银丝面罩半遮脸,只露出一对水亮眼眸。
“小甘,这回全赖你勇猛刚健,才把太子殿下从永王手中救下……等殿下赏完你,本公主再给你找点乐子,如何?”
乐云公主原本因旧案重掀而感伤,更因涉及自酿的醉千秋而自责,但料知种种事端缘于阴错阳差,兼之她生性豁达,又被弟弟和未来弟妹逗乐,心结已解,索性调侃历来古板严肃、闷声不响的甘护卫。
她正想瞅瞅甘护卫作何应对,却震惊发现,对方眼底的凌厉不知何时转化为泪光,润湿了纤长睫毛。
“嗯?”乐云公主大为不解。
夏暄因此留意到下属的反常:“怎么了?”
甘护卫挺拔身躯不住颤抖,无法抑制地泪流满脸,又慌忙抬手胡乱擦拭。
立于廊柱后的晴容探头张望,发觉状况有异,谨慎步近,给她塞了一方丝帕。
乐云公主凤眸微瞪,却见甘护卫双手接转帕子抹泪,嘶哑嗓音透过面罩,缓缓流散于空气中。
“要是我在,他、他绝不会有事,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这是她三年半以来首次说话,语调艰涩,沉重如压了千斤巨石。
乐云公主闻声惊呆。
夏暄微愣,立即明白,“他”是谁,“他们”又是谁。
言语乏力,他想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抚,奈何这健硕威武的盔甲之内,藏着的是女儿身。
手悬于半空,五指收拢,尴尬缩回。
晴容黯然低叹,主动拉住甘梨冷凉的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他们在天之灵还看着呢!必能见你今日的英勇表现,别太难过了。”
甘梨抽噎,紧紧回握她:“谢过九公主,为所有的事。”
尽管两人不曾有过言语交流,却在两手相握与平静对视间,无端滋生微妙默契。
夏暄眼看晴容被英武男子形象的甘梨挽手,总觉哪里不对劲,心间漫溢古怪醋意。
“咳咳,注意形象。”
甘梨破涕为笑,迅速抽手。
乐云公主这才从懵然中回神:“这位是姐姐?她不是……?那弟弟跑哪儿去了?”
夏暄终觉姐弟俩日夜轮换之事太过复杂,遂谎称甘棠被调去密卫司办事,恳请长姐切莫外泄。
乐云公主笑睨他和晴容:“哎呀呀!长大啰!有了媳妇忘了姐!小秘密嘛……自然都瞒我!”
晴容窘迫万分:“您误会了!”
“说说看,我哪里误会了?秘密瞒我是事实,他只顾着你也是事实,至于长大……依我看,更是事实!”乐云公主笑意诡秘,幽幽补了句,“对了,殿下,上回送去的被褥料子,还够用吗?”
夏暄脸热耳烫,磨牙切齿,硬着头皮答:“谢长姐馈赠,够、用、了!”
···
望春园,偏殿。
惠帝醒来时,入眼是冰裂式窗格剪碎了的苍茫暮色,一如他破碎又迟暮的心。
侍奉在侧的贤妃愁眉渐舒,关切询问:“陛下醒了?可好些了?”
惠帝慢悠悠坐起,靠往她安好的软垫,接过温水浅啜一口,视线落向半透落地绣屏风上参差暗影。
“谁?谁在门外?”
贤妃温声答道:“是太子殿下、赵王、两位公主和小郡王,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已跪了近一炷香,怎么劝也劝不走!陛下若有精神,不如……听听他们所奏?”
“其他人呢?”
贤妃容色掠过不忍:“依照陛下旨意,皇后、永王和魏王,已转送至宗正寺待审;至于宁贵人……侍卫禀报,永王酒后失态,攻击魏王,宁贵人扑救相护,被永王失手……砸向金龙柱,医官赶去时,已无力回天。”
惠帝蓦然一颤,眸光浑浊:“她、她死了?”
贤妃艰难点头,欲言又止。
惠帝怔忪良久,浑沌脑海闪过寿宴上纷纭复杂的画面,最终理清了来龙去脉。
命运多舛,造化弄人。
无须多问,他已猜出门外的孩子所为何事。
“都进来。”
片晌后,夏暄率先大步行入,整顿四章纁裳,跪地行了大礼。
余人紧随在后,依照尊卑长幼次序跪拜。
惠帝定定注视他最熟悉不过的面容,男的俊朗,女的俏丽,竟莫名平添陌生感。
夏暄玉容端肃中不失悲悯,双手执礼,言辞恳切:“臣此番前来,请求陛下顺应天理,下旨重审当年的东宫冤案,彻查真相,以彰圣德。”
说罢,展袖而拜,额头触地。
惠帝瘦骨嶙峋的手不经意抓捏锦衾,龙颜悲中含愤:“依照方才宁贵人的证词,不是说……她一人所为?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查什么?”
“陛下,”夏皙接口,语带哽咽,“宁贵人所述,脉络分明,事实清晰,人也以死谢罪,但真相未曾昭告天下,既有损母后和皇长兄身后之名,误以为长兄气量狭小,因龃龉而暴毙;留下‘兄妹相残’、‘舅甥相激’、‘君臣无道’的骂名;更令两宫仆侍、余家满门的枉死冤魂永世难安!女儿求父亲,予亡者安魂!”
惠帝沉痛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