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皇族宗室与文武官员的视线飘飘荡荡,陆续转移至金阶,聚拢向皇太子。
夏暄头戴玉珠九旒冕,身穿绣龙在肩的五章青紫衣,下着四章纁裳,尽显王者气派。
他俊雅精致的眉眼凝着凛然与怒色,薄唇淡淡发声:“听皇后之意,倒像认定刺客为臣指派?请问证据还在?”
齐皇后以哀怨口气道出指控后,浓妆艳抹的容颜瞬即变得决绝。她转头低声吩咐几句,一名宁康宫的宫人躬身离开。
当永王迈步抢至她身畔迫切追问,她边抹泪边低喘,俨然一副弱者姿态。
夏暄气定神闲,昂首肃立,唇角勾着冷冽弧度。
多年来兄友弟恭的画面,已在他脑海中褪色,裂化为碎片。
惠帝复杂眼神于齐皇后与夏暄之间来回扫视,震惊、疑惑、愤怒交织于一体,锋锐中隐隐约约掺了一丁点颓然。
其余宗亲,如皇叔们大眼瞪小眼,不敢作声;赵王与魏王呆坐不动,抿唇不语;乐云公主和夏皙难得向对方挪了半尺,随时准备商议。
朝臣们或缄默无声,或义愤填膺,或暗自鼓噪。
晴容装作与己无关,垂首绞弄褙子的银丝系带,待确认无人注意她这异国公主,才敢悄悄偷觑夏暄。
历经生死相随,梦里梦外的“深交”,她自然比任何人更坚信他的品格与性情。
夏暄立于高处,轻而易举捕捉她投来的温柔与坚定,神色愈发冷静镇定。
约莫一盏茶工夫,数名侍卫以担架抬来一名穿玄色紧身衣的青年。
衣裳乌亮,担架染血,漫溢腥气,显然身受重伤。
殿内鼎沸之声顿起,其后火速恢复安静。
惠帝皱眉睨向齐皇后:“这是刺客?”
齐皇后面露惊怕,略微颔首:“此等污秽狂徒,本不该玷污陛下寿仪,可太子张口要证据,妾只好冒大不敬之罪,辱没圣目了。”
请罪之言轻轻巧巧,得罪天子的责任全甩向夏暄。
夏暄哼笑:“请问皇后殿下,此刺客关押于何处?”
齐皇后一怔:“自是在宁康宫……外的隐秘处。”
虽及时改了口,但不少人已听出,她原要说她的居所,想必觉中宫之内窝藏别的男子大有不妥,才含糊以对。
“从臣请求对质,到此人被抬至御前,勉强够半炷香……我倒很好奇,皇后殿下事前把人藏匿何处,才有如此迅捷的速度……莫非就在望春园的宫墙边?”
众所周知,望春园虽为离宫,中心殿阁却有大片园林包围,此外环绕溪流池湖,那一点等待之时勉强够传信宫女走出宫门。倘若再去别处传唤“刺客”、入宫排查等,必然超过小半时辰。
如此迅速便召来“刺客”,想来早有准备,对照适才皇后咳血又隐瞒的举动,欲盖实扬的意味越发浓烈。
齐皇后大抵晓得下人办事急躁,以致尚未“对阵”,已露破绽。
但她素来能在喜怒哀乐间切换自如,当下幽幽答道:“说实话,本宫也没过问这等小事,太子认为在哪儿,便哪儿吧!”
惠帝懒得为细枝末节计较,不耐烦地催促:“抬进来。”
门外侍卫应声而入,“刺客”面目浮肿,衣裳破裂处血肉模糊。
见者多半目露嫌恶,女眷们更是捂住口鼻,惊慌失措。
夏暄侧目端量,大致认出该男子为他调派去探听皇后和永王异动的密卫,心下火气汹汹。
——难不成……此人被觉察,失手被擒,禁不住拷打或利诱,改而污蔑他?
永王轻声问道:“母后,这便是谋刺的凶徒?”
齐皇后哽咽:“正是。”
永王一掀紫袍,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下台阶,对着那半昏不醒的密卫怒喝:“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我母后图谋不轨!说!谁指示你去的!如实招来!御前不得有半句谎言!”
那人呆滞眼珠子徐徐转动,环视半周,艰难抬手,指了指长身鹤立的夏暄!
永王磨牙吮血,加以核实:“是太子殿下?”
那人虚弱不堪,终归点了点头。
霎时殿上热议如沸,惊惶、鄙夷、恼怒、不屑……如江水汹涌澎湃,一浪接一浪。
惠帝惨白病容于激愤下涨得发紫,怒音带颤:“太子!你有何可辩!”
夏暄朗目迸溅红意:“陛下明鉴!臣派人尾随皇后,只为调查,绝非加害之心!”
“还狡辩!调查?调查就能以下犯上、伤及凤体?你调查什么!”
“臣疑心香料走私案和这数月以来的暗杀,乃齐皇后所设之局,故而命手下暗中盯着些,但从未下谋刺的指令!这当中……必有误会!”
夏暄压抑盛怒,据理力争。
齐皇后哀切而叹:“太子若有疑,尽管来问……何必整这么多弯弯绕绕?”
那重伤的密卫口中“荷荷”有声,垂下的手指慢吞吞挪往皇后方向。
惠帝一阵恶心:“狂妄至极!”
齐皇后连忙摆了摆袍袖,示意侍卫将人带离。
夏暄岂能容他人三言两语加上含义不明的乱指,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背负重罪?
“且慢!”他大步奔下台,厉声质问,“洪密使!你说清楚!本宫有没有派你去谋杀皇后!”
那人“啊啊呜呜”片晌,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夏暄大觉有异,回身喝令:“甘护卫!”
借用甘棠身份的甘梨闪身欺近,一把捏住那密卫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带血的嘴。
周遭惊呼声起,但见那人舌头竟遭人硬生生割去一截!
夏暄已然明了怎么回事:只有让所谓的“谋刺者”没法申辩,才可堂而皇之把“行刺皇后”的滔天罪行压在他头上!
“呈笔纸!”他悲愤之下,嗓音陡然尖锐了三分。
可当内侍官即刻奉上笔墨纸张,那人的手颤颤而抖,软弱无力,明摆着腕脉割伤。
眼见武艺非凡的心腹乍然落得如此下场,夏暄于心痛悲怆交集下,明白这回算是吃了个“哑巴亏”。
惠帝从怒极转为心如死灰:“太子还再倒腾哪些招儿?”
夏暄两眼赤红,抬头直视主台正中的父亲:“这‘刺客’的伤势令他开不了口、写不了字,陛下不觉着,恰好能模棱两可地指证臣?”
齐皇后愤然道:“他提刀而来,我宫里护卫必定奋力抵挡,刀剑暗器不长眼睛,激斗中哪里控制得了分寸!难道你让本宫不伤他一丝一毫,才可问责于你?”
夏暄被她的狡辩言辞之气得血气翻涌:“传医官!必能辨别伤口成因!”
惠帝再拍食案:“还想折腾到几时!她虽非你生母,但终是朕的皇后!你作为臣子,私下命人追踪暗窥,纵容其干出伤及凤体的恶行!心中就没半点愧疚惶恐之情?”
诚然,太子招认,这人是他所派遣,便等于一脚踏进泥泞之中,再也洗不清了。
惠帝激怒下仍没把话说绝,一心寄望“行刺”乃密卫个人行为,而非太子主使。
若然太子懂分寸,把罪过全部推搪掉,再当众跪下,认个错,他为君为父,大可从轻发落。
然则夏暄虽看似仁善,却性情刚毅,绝不轻易言退。
他昂然而立,周身如拢了清湛风华。
“陛下也相信,臣会干出此等大逆不道的卑劣行径吗?”
“你、你……”
惠帝纵然有心保他,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一时间,三方各自愤懑震怒,僵持不下;余人凝神屏息,心惊胆寒。
···
“陛下,小九想到更妥善的法子,不知可否一试?”
静默间,晴容迤迤然行至殿阁中央,盈盈行礼,檀唇轻启,柔音软软。
瞬时,上百道端量目光齐齐聚拢向殿中苗条身姿,呼吸为之一顿。
她青丝半绾,浅云色纱裙似载了月华,水眸若星落,绝色动人心魄。
与筵席上珠光翠闪、华衣浓妆的嫔妃公主们不同,她恰到好处的素淡温雅,彰显姝丽绝俗,端方雍容。
惠帝微愣,他在行宫接触过这位未来儿媳妇数次,知她识大体、怀善心、善骑术,一向颇具好感。
此番见她骤然出头,不禁大奇。
“九公主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晴容最初和夏暄一样义愤填膺,憋屈无助,几乎气血不畅,旧病复发。
但她终究比他少了心腹受重伤的悲切,比他更早回过神,用心思索应对之法。
眼看齐皇后和永王咄咄逼人、惠帝受蒙蔽而发难,竟不留情面地攻击太子,她瞬间将“低调内敛”的宴会宗旨抛至九霄云外。
暗暗吸气,她挺直腰背,清音朗朗:“方才永王先问皇后,此人是否为‘谋刺的凶徒’,得到肯定答案后,便诘问他,谁指示他前去。那么,这名被事先断言为凶徒者,他的‘图谋不轨’,究竟到何种程度呢?
“如皇后所言,‘秘密刺杀’?抑或如太子坚称的‘暗中盯着’?个中差距可大呢!若这‘不轨’,为刺杀一国之母,即太子行悖逆之事,难逃罪责;要是单纯跟踪,从无冒犯,而皇后则执意断定,是太子想要置她于死地,只怕……算得上诬告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