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酒佳肴、笙歌宴乐、清雅美景组成的欢聚,自然不会让人失望。
风过处,暗香混着酒香,熏人欲醉。
席间觥筹交错,太子显然有心扭转无意中造成“不善饮酒”的形象,谈笑时频频把盏,一贯凌人锐气如剑入鞘,仅余朗月清风的温雅之态。
晴容没敢多看他,凭借花枝和亭台烛火所勾勒在地的晃影,已大致判断他喝了多少。
殿下太过分了!竟将她的一再恳求与提醒当作耳边风!乃至带了挑衅!
眼看此前两度送赠给乐云公主的甘泉露,已有大半消耗于这场宴席,她相信,今夜必然人人好梦……除了她。
“小九公主,为何闷闷不乐?”赵王畅饮之际,注意到晴容秀眉轻蹙,言语间满是关怀,“来来来,吃个大鸡腿!”
说罢,亲手抓起长姐特意为他准备的烤整鸡,随手一扯,掰下一条鸡腿,连带淋漓鲜汁搁至边上的瓷盘,摆手命亲随送去。
晴容总算反应过来,连忙推辞:“不必了!谢过赵亲王……”
“客气什么呀!你吃太少,难怪老生病,难怪上次比箭输给我!”赵王“嘿嘿”闷笑,“多吃点,免得下回又被我在额头上画大龟!”
他一向直率,尽管本心无恶意,但在此场合顺口揭晴容伤疤,难免令她难堪到极致。
夏暄停杯,长眸凛凛,如怒,如涩。
夏皙听不下去了:“三哥!九公主车马劳顿,胃口不佳很正常。你那日投壶不也输了十几筹?后来差点连小鱼也打不过!”
“谁说我打不过她?她脸上的龟是谁画的,你没瞧见?”赵王怒而捋袖,补了句,“小九公主吃不下,给小鱼呗!”
鱼丽忽获赵王“赏赐”,茫然未解,见晴容回头眨眼,遂作揖而谢,尴尬地接过仆从递来的盘子。
魏王并不晓得“画龟”是怎么一回事,见赵王与晴容主仆相当熟络,眸底微冷,须臾后复笑道:“鱼姑娘既是九公主的师姐,又是我三哥的好朋友,乐云姐姐理当赐座才对!”
“都怪我,没问明情况!你们也真是的,一个个光顾吃喝,也没提醒我,让人家鱼姑娘站好半天了!”
乐云公主笑眸幽幽淡扫,示意侍婢往晴容身侧添一席位。
她和鱼丽只仓促见过两回,虽听说是九公主的亲信,却不知另有师门情分在。
知魏王者莫若她,料想四弟急于巴结意中人,兴许还从鱼丽和赵王的相熟中窥见一丝可乘之机,因而故作大方。
夏皙原是带着维护晴容的心态赴会,惊觉长姐自始至终未作为难,眼见兄弟们俱在,没再如往日那般肆意喷火,只专注于吃食。
赵王边喝酒边吃肉,几杯下肚后容光更是焕发:“上回出使赤月国,也曾在王都尝过两次甘泉露,可惜此酒乃不传之秘,仅宫宴招待客人,不上贡、不售卖。获赤月王赠一小坛子,回京路上已喝光,害我馋了两年之久!”
乐云公主横睨他:“你可别借机把我的酒也喝光了!我跟你没完!”
晴容微笑:“若大公主有所需,小九自当想方设法奉上。”
赵王乐呵呵:“九公主当真出手大方!我喝过的酒当中,只有姐姐当年以古法酿制的醉千秋,勉强可与甘泉露比肩,但辛辣气重,余韵不足……”
他提及“醉千秋”的一瞬,夏暄与夏皙脸色骤变。
晴容不明所以,不确定是否该解释赠酒缘由,却听乐云公主幽然感叹。
“那酒,我不会再酿,三弟最好也别再惦记。”
···
夜宴至亥初仍未散,主宾均已酒意醺醺。
由于别院离京城较远,沿路崎岖且人烟稀少,众人干脆留宿一夜,待明早再回城。
夏皙自宴会下半程起,因忆起旧事而心神不宁,以致不胜酒力。觉余人兴尽,她率先离席步向以前曾住过的西客院。
见她步态虚浮,赵王和小七默契离座,慢悠悠尾随。
“你俩跟着我干嘛?”夏皙微露不悦,“三哥理应留下,待会儿送九公主回我住所才对!”
赵王满脸无辜:“小九公主想趁夜间替小七画手帕,姐姐便将她安置在东画阁……我不顺路啊!再说,你还怕兄姐们把她弄丢不成?”
“三哥!你脑子里除武功以外,还装了什么?为何半分危机感也不存?”夏皙的醉意快被他气醒一半,“要是九公主花落别家,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赵王“噗”地笑出声:“她还能落谁家?只能是咱们大宣的夏家!”
夏皙顿觉数月来的心血耗费殆尽,咬牙切齿怒吼:“你就等着喊她‘弟媳’吧!我、我不管了!”
她忿然甩袖,跌跌撞撞离去,丢下赵王和小七面面相觑。
另一侧,魏王名义上宣称送太子去东苑客居,实为和同路的晴容多聊两句。
三人踏着精雕石灯流泻于地上的斑驳光影,半数时间陷入沉默。
晴容有无数疑问想私下与太子商量,可魏王如屏障杵在他们中间,时不时扯几句香道,她只好忍住连连哈欠,顺应话题。
夏暄沿廊缓行,听闻晴容说起皇后寿诞,隐约捕捉到些微试探,蓦地插话:“陛下似乎没打算在万寿圣宴前回宫,只怕皇后娘娘的生辰宴又要冷场。”
魏王尬笑:“后宫之事,咱们做不了主,倒是姐姐、阿皙可费点心思,多安排几个节目,再多请些夫人千金献礼。”
夏暄语调平静:“时隔多年,四哥真不想再见上一面?”
他没指名道姓,但在场之人皆听懂他所言为何人。
晴容神情不起半分涟漪,心下则豁然了然——太子懂她隐藏的目的,正借魏王之手,替她争取面见宁贵人的机会!
魏王先露震惊,后现喜色:“殿下的意思……是宁贵人?我娘?她还有走出景西三所的机会?”
夏暄淡笑:“我这监国虽不宜干涉后宫人事,但总能寻个法子,请皇后娘娘通融通融。而今陛下久病心软,连二哥都能容,未必容不下你娘……”
魏王呆立原地,垂眸处模糊藏了些意味难明的情绪。
半晌,他向夏暄深深一揖:“有劳殿下费心。”
“此事,光凭我一人费心,作用有限……你不妨和乐云姐姐打声招呼,阿皙那边,交给我即可。”
“我这就去!”
魏王面目带笑,话音刚落,又迟疑望向一旁安静无话的晴容。
他不愿撇下她,更不愿将她留在太子身边。
晴容笑了笑:“魏亲王且放心,小九自会代您恭送殿下回居所。”
魏王一怔。
他打着“陪太子”的旗子一路东行,实在无可推托辩驳。
待魏王一步三回头,终归领下人消失在回廊尽头,夏暄默然作了“相请”之势,与晴容并行。
檐下连串琉璃花灯将他们的影子投照得七零八落,一如忐忑的心。
晴容自那个循环不断的梦后,几乎没胆量正视他的脸,更没勇气和他说话。
——就连劝他别喝酒,也半吞半吐,嗫嗫嚅嚅。
此番悄然斜睨他如修竹挺秀的身姿,因灯光勾勒,半身明灿灿,半身幽暗,无形中平添增神秘且诱惑的气场。
“殿下好像……饮了不少,是否需要醒酒汤?”
她始终关注这一点,字字句句,战战兢兢。
“我酒量没那么差。”
夏暄暗露不耐烦,却后知后觉,这话可向天下人吹嘘,唯独在她跟前泄了底气。
他从未忘却,自己在行宫围场时豪饮喝后干了什么混账事。
要不是此刻后方慢吞吞跟着十多人,没准他又想“恃酒行凶”。
缄默无止境蔓延于花木扶疏的庭院,二人行至两座院落间的狭道,相顾无言,谁也没抢先作别。
夏暄板着的俊颜逐寸蔓延柔情和期许,凝视她绯颊的顷刻间,眼底宠溺如流水荡漾。
未料,晴容却选择在气氛缓和后,道出盘绕在心的疑惑:“殿下,请问方才席间所说的‘醉千秋’是……?”
夏暄脸上刚融化的坚冰再度凝了层霜。
“三年半前……事发当日,我母后和长兄正好在品尝乐云姐姐赠献的醉千秋。”
“那酒……?”
“核查过,无毒,无害,无不良作用,”夏暄沉声回应,“但这道坎儿,乐云姐姐始终迈不过去,因此她立誓不再命人酿造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