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妃有些语结,看了和嘉公主一眼,便也尴尬地告退了,说去帮着立“丹旐”——亦即红色的灵幡。
满人重白轻红,丧事里用的反倒是红色。故此那灵幡儿,用的都是红颜色的。
婉兮与和嘉公主,连同巧蓉、蔓柳等,一起使力,将皇贵妃的尸身挪动了,顺着炕沿摆放——满人睡炕也有讲究,只有死人才是顺着炕沿儿躺着,活人必须头冲外而脚冲里。
忙活完,婉兮已是额角汗下,扶着炕罩坐在脚踏上,微微气喘。和嘉公主小心扶着婉兮,在母亲炕边,终是忍不住大放悲声。
和嘉公主边哭,边抬手将自己的旗头给拆了,卸下扁方和所有的钗环。这是旗俗“拆发撂辫”的守丧规矩。(以后再看清宫剧,嫔妃还敢梳着两把头参加皇帝、皇太后丧礼的,乃们就可以呵呵了,可以请板子挨个儿往死里打了~)
婉兮伸手帮着她将散落的头发编成辫子,心下也是心疼不已,忍不住先劝说,“……你是出了阁的闺女,按理儿便不必拆发撂辫了。你只跟随甥妇的规矩,只以青布缠住首饰就够了。”
“你终究还是新婚,若是拆发撂辫,便要跟着一起跪灵;等你额娘下葬之后,你还得跟着守三年的孝期去……这又何苦?”
和嘉公主终究才成婚一个月啊,若三年守丧,便三年都不宜与额驸同房,那便三年不能诞育孩儿……相信这样的情形,也不是她额娘在天上愿意看见的。
和嘉公主却大哭着摇头,“不,我要为额娘拆发,我愿意跪灵,我也必定要守满三年的孝期去。”
婉兮明白这孩子至孝,便是心疼,便也都由着她了。婉兮这便手脚麻利地帮和嘉公主编起辫子。辫梢散着,不用辫绳儿。
当日和嘉公主便在母亲的病榻前哭晕过去了好几回;当暮色降临,“泉石自娱”殿门口,按着满人的丧仪,竖起了红色的灵幡儿,搭起了两个大“他坦来”,皇子、公主、宗亲福晋们皆进园子来为皇贵妃守夜。
婉兮陪着落泪,与和嘉公主一起,将苏婉柔生前最爱的衣裳、首饰、物件儿,填入火盆,焚化。按着满人的风俗,这叫“烧饭”,是带给亡人,在另外那个世界里用的。
还是皇帝来,一眼瞧见婉兮,这便强拉着婉兮,带她回了寝宫歇着去。
——此时,婉兮的胎,也已经到三个月了。
皇帝命那拉氏和愉妃来共同经理皇贵妃的丧仪,婉嫔因同为潜邸老人儿,这便也自请前来帮忙。
那拉氏身为皇后,只是主持治丧之事,凡事都只需动嘴吩咐,叫愉妃和婉嫔去办就是了;其它还有宫殿监和内务府呢,倒不用她亲力亲为。
她只坐在殿内,劝解着和嘉公主。
身为嫡母,这会子的那拉氏也宛若慈母,伸手轻轻抚和嘉公主的已经散下来编成辫子的头发,“好孩子,你额娘是以皇贵妃的身份走的,想来她身后便也没什么遗憾了。”
满人为亲人服丧,“男摘冠缨截发,女去妆饰剪发”,和嘉公主除了拆发撂辫之外,更是已然亲手将那大辫子剪断一截,志为守丧。
此时和嘉公主已然能平静下来些,只是听见那拉氏说话,她便忍不住抬头盯住那一张一闭的嘴唇,眼中又浮起了泪。
她额娘身为皇贵妃,那这后宫里上上下下便都为她额娘穿孝、拆头;除了皇太后之外,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那拉氏。
皇贵妃之上,唯有正宫皇后啊。所以这正宫皇后今儿虽然也来陪着守夜,可是这身上、头上的,却是没见半点孝意去。
“是么?”和嘉公主勉力苦笑,“我倒觉着,不管是什么位分去的,我额娘也宁肯多留在世上陪我们兄妹一天。故此便是以皇贵妃位分去的,她心下必定也是舍不得走的。”
那拉氏抬了抬眉毛,惊讶地望一眼和嘉公主。
半晌才道,“你这孩子,今晚上也是太过伤心了,这便都与皇额娘顶起嘴来了。不过算了,今晚上皇额娘也不与你计较。”
和嘉公主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皇额娘?呵呵,皇额娘……”
那拉氏有些不耐,这便松了手,抬眸望一眼外头。
院子里,已然打起了两个黄幔帐篷来,名为“他坦”。“他坦”里铺好了草席地毡,来守夜的嫔妃、公主、福晋一处,其余皇子皇孙、额驸等一处。众人都已席地而坐,静静陪着刚刚离去的皇贵妃,守着这漫漫长夜。
那拉氏便耸了耸肩,“瞧瞧,所有人都来了,唯独缺了你令姨娘。”
“这后宫诸人里,倒是你令姨娘住得最近,这会子却反倒没了她的影踪。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皇阿玛不是将你额娘托付给她了么,她这会子是不想来,还是——不敢来啊?”
和嘉公主眯了眯眼,“方才皇阿玛来,将令姨娘叫走了。皇额娘没看见么?”
那拉氏耸了耸肩,“所以我才不明白,你皇阿玛这会子不多陪陪陪你额娘,却一进来就急着将你令姨娘拽走,是所为何来?”
“他们离开可是好一会子了吧?你皇阿玛留在你令姨娘那寝殿里头,这么长的光景了,是说什么话还说不完呢?”
和嘉公主便也微微眯了眯眼。
那拉氏留意到了,便轻轻摇了摇头,“这些年你与你令姨娘,也算情同母女。她是帮着抚养了你之后,才得了福气,生下莲生的。她头一胎生下的就是公主,这福气岂不是你带给她的?”
“故此啊,她能有今日,是当真要好好儿谢谢你们母女的。今儿你额娘去了,便是旁人还没到,她却也应该是头一个来的;至少应该满满当当陪着你守满了今晚的时辰去,片刻都不该离开才是。”
和嘉公主心口有些起伏。
那拉氏瞧着,便又叹了口气,“你额娘和她,终究都是后宫嫔妃,当年在你出生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争斗;她便为了这个,不想来陪着你额娘,倒也罢了。”
“可是,她总归来陪陪你吧?瞧你这孩子,今天哭成了这样儿,她若还是记着曾经与你情同母女的情分,又如何能忍心不管?”
那拉氏说着张开怀抱,将和嘉公主的头搂过去,轻轻摩挲,“可怜的傻孩子……”
和嘉公主却奋力挣扎了开,“皇额娘!”
那拉氏一愕,“这是怎么了?”
和嘉公主大口地喘气,“没事。我就是担心,守夜的人们都腹中空空了。还请皇额娘与孩儿一同去煮福肉吧。”
这亲自用大锅煮福肉的事儿,都是身为皇后才能办的。那拉氏便也点点头,略带一股子满足地叹口气,“那便走吧。”
随着一阵黑猪的叫唤声,以及司胙的妇差们的忙碌、跳神之声,不久肉香便已经飘满了整个院子。
婉兮从北窗望出去,见女子们已经端着大盘,将白切成片的福肉,端到了两个“他坦”里,置于众人面前。众人都各自从腰间取出小刀来,直接切了肉片吃。
婉兮还是不放心,腾地又站起来,“爷……旁人倒也罢了,求爷恩典,免了和贵人吃福肉吧。”
皇帝略微犹豫。
婉兮忙道,“奴才明白,她此时已是皇上的和贵人,便该嫁夫随夫,一应习惯都随着宫里的规矩走……只是她终究刚进宫,进封也才两个月。爷若急着叫她改了习惯,她必定接受不来。”
皇帝耸耸肩,“那怎么办?宫里煮福肉,一向都是黑猪肉。”
婉兮立即道,“总归奴才这儿近,奴才这便‘偷梁换柱’一回,用羊肉替换了去就是。总归羊肉也颇多白肉之处,与福肉倒是有些相似,切开片之后,隔着夜色就更冷不丁分不出来了。”
“只要爷准了,那奴才就不怕祖先神们怪罪了。”
皇帝便也笑了,“羊肉?你能做得好?若做不好了,腥膻味重,便是眼睛分不出来,鼻子也能。”
婉兮便忙点头,“奴才多放些花椒大料,汤儿里再兑些黄酒进去,这便怎么都能将那腥膻味儿给盖了去。”
皇帝便也点头,“准了。只是,不准你亲自动手,叫刘柱儿去。”
刘柱儿终究是御膳房的出身,手脚自是麻利儿,不多时便煮好了,沥干汤汁儿,切了片,摆好了大盘子,悄悄儿叫人去请蔓柳来。
终是众目睽睽,若是婉兮这边儿的人端盘子送去的,倒是扎眼;而用皇贵妃身边儿的老人儿,总不引人注目。
蔓柳来了,听了刘柱儿的请托,略微迟疑,也便端着盘子去了。
后宫嫔妃、公主、福晋等女眷所坐的“他坦”里,和贵人果然早已举起袖子,掩住了鼻子去了。
便如久吃猪肉的人,闻着羊肉是膻味的一样;久吃羊肉的人,闻着猪肉也是腥味刺鼻的。
和贵人几次想走,可是碍着宫里的规矩,不得不忍着。
不仅气味,又要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当着她的面儿,将那些白花花的肥猪肉切开,放进嘴里去大快朵颐的模样儿,和贵人已是几番胃底翻涌,几乎要呕出来了。
便是此时,蔓柳脚步匆匆走进来,将盘子摆在了和贵人眼前。
和贵人一怔,忙摆手拒绝,“快端走!我……我不饿,不需要。”
蔓柳便低声贴着和贵人的耳畔道,“是令主子嘱咐的,叫和主子您尽管放心用就是。”
和贵人惊喜抬眸,望住蔓柳,这才悄然松一口气下来。
这个细节,旁人忙着吃肉,倒是没太留意;可是坐在和贵人身旁不远的忻嫔却是瞧见了。
这些日子来,因八公主也到了种痘的年岁,忻嫔如今仅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再加上又怕八公主身子上的秘密被旁人给发现了,这便在自己宫里,亲自死看死守着。忙到这会子,八公主成功“送圣”,她才闲了下来。
她便轻轻勾唇一笑,起身走进殿里去。
那拉氏正在锅台前忙活,忻嫔上前行礼请安,问是否有什么需要自己帮衬的。
那拉氏瞟了她一眼,“倒没旁的,自有奴才们呢。你回去歇着就是。”
忻嫔点头笑笑,觑着左右无人,这便道,“主子娘娘就是偏疼自己宫里人,对妾身们总归有远有近。”
那拉氏一皱眉,这便直起腰来盯着忻嫔。
“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几时偏疼我宫里人了?”
忻嫔朝外一指,“大家伙儿都是用大盘吃福肉,可就和贵人面前的盘子是小的;她自己单吃一盘儿,可不跟我们的都不一样儿么?”
那拉氏也是一怔,“你说什么?和贵人单独用小盘吃的?可是皇上赏的?”
忻嫔耸耸肩,“怎么会,皇上这会子还在令贵妃寝殿里没出来呢。”
忻嫔打量着那拉氏的神色,故作惊讶道,“难不成,和贵人吃的,也不是主子娘娘赏下的?主子娘娘亲手烹煮的,才是福肉,和贵人却不吃么?”
“难不成,她觉着主子娘娘的手艺,不合她的胃口?妾身倒奇怪了,主子娘娘的手艺,分明如此了得。她一个小小的贵人,怎么就敢不用了?”
那拉氏面色便是倏然黯了下来。
忻嫔悄然瞟着,心下欢喜,面上却是故作惊慌,急忙蹲礼请罪,“哎哟,妾身说错话了!和贵人终究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妾身便是嫔位,也不该指摘的。总归,有主子娘娘自己掌着规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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