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347、不识抬举(八千毕)(2 / 2)

“她们两个是你身边儿的女子,你心下自然难免觉着她们亲近;可是你难道忘了,我又为何要下那道旨去?还不是要替你查清那竹林里的腌臜事儿!”

那拉氏说着轻叹一声,拍了拍多贵人的手。

“这两个女子啊,虽说也都挑的内府下蒙古出身的女子给你使,可她们终究又不是你从母家带来的,统还都是内务府给你挑了送进来的。便是相处了这两年去,你也不必这么早就将她们当成知心的去!”

“这宫里的官女子啊,也总难免有些怀着二心的。不然古往今来,这后宫里的事儿,怎么就那么多呢!更何况咱们大清后宫的官女子,尤其是能当上差的,个个儿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女儿。在自己家里都是大小姐,就更不甘心当奴才。”

“故此啊,你别当她们都是好的。那竹林里的事儿,她们的嫌疑便最大!”

多贵人霍地抬头,定定望住那拉氏,唇角蠕动了几下,便又沉入了沉默。

便如同,她之前一直的那种沉默。

结果次日那拉氏就听说,多贵人去永寿宫了。

多贵人来,婉兮自己也是有些惊讶的。

不过虽说在意料之外,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终究,这会子她们两人的处境相同,最可同病相怜。

玉蝉来回话,尚且有些迟疑,“主子,不如奴才说,主子身子还有些乏?”

婉兮明白,玉蝉她们担心的,是从前那多贵人刚有孩子的时候儿,她与多贵人结下的那点子心结。

此时回首望来,只觉苦涩泛起,只想苦笑。

谁能想到,当时那样计较的,有这样一天全都变成了空。两人的孩子,竟都没了……

婉兮垂首按下一声叹息,摇摇头,“无妨。都过去了。我若这会子还与她计较,除了自找苦恼,还有何意义?”

玉蝉还是有点儿担心,轻声问,“多贵人这么久没再登咱们的宫门,今儿忽然来了……奴才心下倒有些不妥帖。”

婉兮眸光微微一漾,“终究我与她是相同的心境。故此这会子她想说的话,怕是也唯有我最能听得懂了。便是想要为了那失去的孩子掉眼泪,她怕是也唯有在我面前,才敞得开心。”

“她既然都能向我敞开心去,我却为何不能向她敞开宫门呢?这后宫里本就这么狭窄一片天,若对人人都将宫门紧闭起来,那这天地就更小了。”

玉蝉领命,这便出去请多贵人进来。

多贵人入内,不敢与婉兮并肩坐在炕上,非要站在地下。

婉兮拗不过,只得叫人搬来一张小杌子,就放在炕沿儿边上,请多贵人坐下说话。

多贵人却还是垂着头,半晌沉默不语。婉兮朝玉蝉等人使了个眼色,叫她们暂且都退下去。

婉兮便也不说话,同样默默地垂下头去,与多贵人面对,却不互相打扰。

良久,多贵人终于抬起眸子来盯住婉兮。

“……难道,你就不恨么?”

婉兮的心下微微一跳。

“恨。这世上的女人,谁没了孩子,会不痛恨?可是……得知道应该恨谁,得恨对了人才行。”

“又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的失去,就一下子恨起这后宫里所有人来;甚或,要与所有人为敌。”

多贵人眸子里瞬间涌起了水雾。她忙别开头去。

又是半晌,她才转回头道,“你说得对。我会找到我该恨的人去,我不会与我不该恨的人为敌。我一定会亲手揪出那个害我的人去——不管她是谁,我一定会为我的孩子报仇!”

婉兮点点头,却没有多贵人那般激动。点完头,便又沉默下去。

“你怎么这样?”多贵人抬眸盯住婉兮,“你难道不想报仇?”

婉兮淡淡抬眸,那窗外初冬清浅的阳光,缓缓在她眼底流动。

“报仇,自然是想。只是我要先弄清楚,这仇是否当真存在;更得找一个适合的机会再去报仇。”

“这会子西北终于彻底平定,皇上正筹备各项庆典之时,难道我要悲悲戚戚到皇上面前去请求皇上做主,然后怒气满心地去计划报仇么?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便是再想报仇,这会子也愿意暂且忍耐下来。我会等着时机到来的那一天。”

婉兮静静望住多贵人。

“我信那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

多贵人目光一转,终是泛起了水雾。

窗外,几个孩子的欢声笑语又传了进来。她们不知在唱什么自编自创的儿歌,总归唧唧咕咕叫大人听不懂,也无法尽数理解她们那歌词里的用意去。

婉兮听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叫你见笑。永璐淘气,这会子就是对埋汰的话感兴趣,那歌词里非得加进‘鼻涕’、‘哈喇子’之类的词儿去……我也拿他没辙。”

多贵人愣了愣,便也笑了,“我都明白的。小孩儿小时候总有这样一段光景,就爱说这样的埋汰话儿。尤其是小男孩儿,一天不说两句,仿佛就心里刺挠似的。”

多贵人终究是太久都没笑了,这么忽然笑了笑,还是扯动了自己的伤心事。

婉兮明白,多贵人终究是当过娘的人。她还有一个儿子,跟在哈萨克锡喇身边儿逃亡而去,至今不知下落、生死不明。

多贵人竭力不想叫婉兮看出来,这便摇摇头,“你还好。虽说没了这个孩子,可是你还有三个呢。听着他们这样儿欢声笑语的,便也将你的眼泪都给擦干了去了。”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

这会子听着外头的歌儿又加入了其它的动静儿——这回是犬吠。

这是拉旺的狗,有趣儿的是会跟着拉旺唱的蒙古歌儿的节拍来吠叫。

那是草原的歌儿,那是蒙古人的歌儿,那也是喀尔喀传统的故事——多贵人便也听得神往进去,不由得歪头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婉兮静静凝视着多贵人,静静地侧耳倾听。

窗外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婉兮抬眸望住多贵人,“时光总易过,一晃拉旺在宫里都呆了三年,已是正式进学了。”

多贵人点点头,“是啊,进学了,就是长大了。”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

“你说得对,我便是失去了这个孩子,可我还有三个孩子呢。更何况除了这三个孩子之外,拉旺也在我宫里。从他两岁大,就一直跟着我长了这三年去。”

“男孩子小前儿还不打紧,总归是吃食上、穿着上多小心些就是了,可是正式进学了,便该有人一心一意地盯着他才行,才能叫他的学业每日都有上进。”

多贵人不由得扬眉。

婉兮歉然一笑,“我终究这还有三个孩子呢,便是再想尽心尽力,终究有顾不到的地方儿。拉旺他爹娘又都不在京里,托付给旁人我也不放心……”

婉兮说到此处,深吸口气,向多贵人伸出手去。

“不知道,多贵人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替我照顾好拉旺去,跟紧了他的学业?”

多贵人噌地便站起来,许久沉沉无波的一双眼,登时泛起光芒来。

“令妃囊囊,你真的肯……将拉旺阿哥放在我身边儿去?”

婉兮含笑点头,“你们同出喀尔喀部,更都是博尔济吉特氏。这后宫里若说还有人适合照顾拉旺去,那除了你,还能有谁?”

婉兮说着促狭眨眼。“况且,当初你也都替我们小七缝过喀尔喀的衣裳啦!我听说过,你们喀尔喀有句话叫做‘不问衣裳是什么时候做的,要问衣裳是谁做的’。在你们喀尔喀传统里,能给做衣裳的,便必定是有深情厚谊的人。”

“因为那套衣裳,叫你担一点子给我们小七当‘婆婆’的身份,倒也不算唐突了~~睡觉我们小七啊,将来就是博尔济吉特家的媳妇儿呢?”

多贵人一眨眼,泪珠儿便掉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你竟能这样替我着想……在这后宫里,我原本已然绝望。没有个孩子,我真都不知道以后的年月该如何过去。你说得对,我与拉旺阿哥自是同根同族,故此这个孩子也最是能叫我安心的。”

婉兮含笑点头,“那便这样定了。从此以后,我们拉旺,还要请多贵人你多费心。”

身边儿有一个孩子,心里还能存着柔软的爱,那多贵人是不是便不必镇日只想着报仇去了?

消息传到那拉氏耳朵里,她不由得冷笑着狠狠一拍桌子,“……没想到,她竟越发不识抬举了!”

回到宫中,那一系列庆典自该筹备。

其中后宫重中之重的庆典,便是皇太后的圣寿。

那拉氏这便来与皇帝商量,今年的庆贺礼该筹备如何的规格。

“以皇上的规矩,皇太后逢整寿都要加尊号;今年是西北平定、大功已竣之时,我听说朝臣都在给皇上呈进贺表,更请皇上和皇太后加尊号——妾身想,今年为皇太后贺寿,加尊号之事,便势在必行了吧?”

皇帝点头,“再等等。总归朕要先请皇额娘懿旨再说。”

那拉氏便又道,“往年忙碌皇太后圣寿,总有令妃帮衬着妾身。可是此时令妃刚坐满小月子,妾身倒舍不得令妃再劳累……此事便还要请皇上的示下。”

皇帝便也微微皱眉,“皇后说得有理。如今妃位以上,能帮皇后扛得起这些事儿的,倒没几个可用的人了。”

“纯贵妃那身子,便不必说了;愉妃今年又叫朕如此失望……皇太后的圣寿,便也不能交到她手里。”

“虽说还有个舒妃,可是她已经多年没担过这样的担子,怕也不足用。”

那拉氏点头笑,“妾身也是如此忧虑呢。”

皇帝点点头,“既然如此,后宫的位分便又是该动一动的时候儿了。总该进封几个关键时刻能用得上的人上来。”

那拉氏小心地深吸一口气,“……原本多贵人是按着嫔位的份例给添的炭。那若小皇子顺利生下来了,那这会子多贵人便应该是嫔位了。”

“以多贵人的身份,再加上她的年岁,自然能帮得上妾身。况且她从前在哈萨克锡喇那里,手底下也管着几百户呢,那些部众和牛羊,她都有本事管得井井有条,那么后宫这些事,自难不住她。”

那拉氏絮絮说着,皇帝的面色已是微微变了。

那拉氏一怔,忙起身屈膝,“妾身说错话了……哈萨克锡喇已在布噜特伏法,朝廷已然彻底平定了准噶尔,那么这个人、这段旧事便不该再提起了。”

“此时这世上唯有皇上的多贵人,再没有什么哈萨克锡喇的妻妾去。”

皇帝抬眸凝住那拉氏。

“皇后,多贵人这些日子来一直由你陪着。她可怎么样了?”

皇帝终于问到了多贵人,那拉氏都不由得跟着惆怅地叹了口气。

“皇上此问,妾身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这一个月来,妾身是只要得空便去瞧瞧多贵人,怕她心里还放不下那孩子,这便尽力开导她。”

“可是,多贵人的反应却一直都是淡淡的、懒懒的。甚或,便是说起那个孩子,都没见她掉过几滴眼泪去。”

“妾身担心她是那疼都郁在心眼儿里了,宣泄不出来,便怕她憋出病来。这便召太医来瞧,可是几位太医都说,多贵人身子尚好,心下并未郁卒住。”

那拉氏幽幽瞟皇帝一眼。

“……如太医所言,妾身竟是白担心了一场。原来多贵人没有郁在心里——又或者说,多贵人失去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咱们想象中的那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