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小十四是将茶碗丢地上给摔了呢,学着他阿玛方才的样儿,青出于蓝嘛——可一看,却不是,人家只是将茶碗重重地给掼在了桌上。
没碎,小十四也没那么大力气,举得没多高,掼的劲道也没多大。
那他这是干嘛呢?
婉兮心下画了个魂儿,皱了皱眉,忍不住上前去细看。
小十四却已然自己咯咯大笑着揭开了谜底——原来那茶碗地下,躺着个瓜子儿。
小十四用茶碗这么一砸,那瓜子壳儿就给敲开了。
皇帝也凑过来看,这也看明白了,不由得一把抱住永璐大笑,“好你个小子,吓死阿玛了,敢情你是用这茶碗砸瓜子儿呐?”
瞧见儿子这点子小聪明,婉兮自是欢喜,却也还是无奈地摇头苦笑,“他这都不是头一回照晾了,他前几回举过爷的砚台,甚至还有一回竟是爷的印玺……幸亏玉蕤她们手疾眼快,都给夺下来了。”
“要不等您这会子回来,他那小手砸肿了不要紧,您那砚台和印玺早就掉碴儿了……”
皇帝更是笑得哈哈的,将小十四在半空里举高,“好啊你个臭小子,现在就惦记阿玛的砚台和印玺了?”
婉兮不敢往那印玺上说,只避重就轻道,“……那砚台他熟呗,从小就吃过那里头的墨汁儿,这便挑着自己个儿最熟悉的用了。”
这会子回想起来还是庆幸,那会子皇上不是用御笔朱批,故此那砚台里的墨汁儿不是加朱砂的。否则那小十四抹一嘴的血红,那才吓人呢,再说朱砂折腾不好,更有毒不是?
皇帝抱着小十四坐下,将那瓜子仁儿从瓜子壳儿里拣出来,递给小十四,柔声逗着,“臭小子,告诉阿玛,你这粒儿瓜子儿惦记了多久了?半个月了,有没有?”
“招式不错,就是可惜啊,用劲儿太虎,是把壳儿给砸开了,可也把仁儿一遭儿都砸烂了。你得学着使巧劲儿,光砸壳儿不砸仁儿才行啊~”
小十四可不知道半个月是啥意思,只心满意足地接过那砸得稀碎、有些狼狈的瓜子仁儿来,欢欢喜喜忙不迭地都塞嘴里去,吃得一脸满足。
皇帝看着儿子这满足的小样儿,便也乐了。
“好了,阿玛收回刚刚那句唠叨。管什么碎不碎的呢,反正吃到嘴里了才最要紧。反正就算整个儿的,进嘴里去不是一样儿都得嚼碎了?这么着还省事儿了呢!”
婉兮在畔含笑看着,只觉这心下无比的满足。
什么位分、什么荣耀,只为了这一刻,便叫她用什么来换,她都愿意。
那边厢,忻嫔单请了祥常在一起喝茶。
茶香缥缈,人的心思跟着一起有些恍惚,却终是轻快不起来。
忻嫔轻叹了一声儿,“瞧瞧啊,如今这宫里一团和睦、喜气洋洋。也唯有咱们两个失宠的,才是同病相怜罢了。”
祥常在一挑眉。
忻嫔忙掩嘴,“哎哟,掌嘴掌嘴,我说错话了,祥常在你还要见谅。”
“这宫里失宠的人啊,就我一个;祥常在可不是。今年可是平定准噶尔的年头,祥常在本该是烈火烹油之时,怎么会失宠?”
祥常在黯然垂下眼帘,“唉,忻嫔娘娘这么说,实则也不为过。同是厄鲁特蒙古来的,又是一起降位为常在,可是人家多贵人复位了,我却依旧还是个常在。这不是失宠了,又是什么呢?”
忻嫔抬眸,静静凝视着祥常在,“你也别怪兰贵人……不是她不肯帮你,更不是她不肯顾着她自己的前程,她只是,心思动不过皇上罢了。”
“别说兰贵人一个小姑娘,便是再加上一个皇太后,这回不是也都被皇上将嘴给堵得紧紧的了?皇上厉害啊,只用阿里衮的一个公爵,这便叫钮祜禄氏家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张口了。”
“也是,这后宫里的女人,谁不为自己母家奔忙?她们虽说也想叫你复位,可是他们自家有个公爵,论亲疏远近,她们自然更得顾着那个。这便……暂且顾不上你了。”
祥常在听得心下凄凉,不由得黯然冷笑,“顾不上我,我也不奇怪!终究,我算是个什么?不过是厄鲁特蒙古的‘贡品’,我进宫不过是皇上用来安抚厄鲁特各部的幌子罢了。什么恩宠,什么位分,皇上自己实则都不走心的。”
“也怨不得人家都说我的封号,其实就是谐音那个‘投降’的‘降’字……我虽然与多贵人都是厄鲁特蒙古的,可是人家是流着成吉思汗血的博尔济吉特氏,而我呢,我阿爸虽说也是宰桑,却是非黄金家族的塔布囊。”
“大清后宫里,多少个蒙古皇后、贵妃,都是博尔济吉特氏。我可没这个身份,我自然比不上。”
祥常在越说越难受,眼圈儿已是红了。
“……我孤身一人,从那么遥远的厄鲁特来了京师,进了这后宫。我的家人都远在西域,我在这宫里注定孤零零一个人。受了欺负,家里也不知道;吃下委屈,也没有人帮衬。”
“千万别这么说。”
忻嫔赶紧走过来,与祥常在并肩坐下,拉住祥常在的手,“咱们谁在这宫里,实则不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便是我家就在京里,可是终究隔着这宫墙,隔着森严的宫规,他们也同样帮衬不上我什么。”
忻嫔叹口气,凝视祥常在的眼睛,“要想在这宫里不孤零零的一个人,其实母家不管远近,都是指望不上的。便得靠咱们自己,在这宫里寻着投缘的姐妹,抱起团儿来才好。”
“便如人家令妃,如今婉嫔、庆嫔、颖嫔都在她身边儿,如今更多了个多贵人……她才那么嚣张。咱们若不想咽下这一口气,咱们就也得抱起团儿来。”
祥常在含泪凝住忻嫔,“我在宫里如今这个处境,谁还愿意与我抱团儿?都恨不得躲得远远儿的才是吧?”
忻嫔笑了,“尽说傻话。那你瞧我这是做什么呢?我可与你远远儿的了?”
祥常在一顿,终是破涕为笑,“幸亏还有忻嫔娘娘。”
祥常在站起来,正式向忻嫔行礼,“日后万事还都有赖忻嫔娘娘照拂。”
忻嫔含笑起身扶起祥常在来,“我就是怕,以我这么个失宠的人,帮衬不上你什么。你这会子与其求我照拂,不如暂且忍下一口气,回你延禧宫去,与颖嫔重修旧好——最好再借着颖嫔,能重回永寿宫去。”
祥常在一怔,“忻嫔娘娘为何这样说?多贵人分明是令妃扶持着,才有今天这般;我如何还能回头找她去?”
忻嫔含笑摇头,“我是要你表面儿上这样做,却没说你实心底下也得这么委屈自己。终究这会子皇上的态度已然摆得明白——唯有你与多贵人两个和睦下来,皇上才好叫你们厄鲁特的王公们都看见。故此若你还与多贵人生分着,皇上看着烦,便更难复你的位分。”
祥常在一眯眼。
忻嫔轻轻拍拍她的手,“暂且忍下委屈,将自己该得的都拿回来。等位分高了、根基也稳了,你还怕将来没什么?——祥常在,别忘了,你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皇上可是赏给你明黄的氅衣啊。”
“这就是皇上重视你和你母家。只需你肯稍微忍下一口气,叫皇上面子上能过得去,皇上必定不会叫你们两个厄鲁特蒙古的格格,一个是贵人,另一个却是常在。”
忠勇公府。
四额驸福隆安正式被皇帝下旨授“和硕额驸”,又著在御前侍卫上行走。
傅恒的两个儿子,长子福灵安为多罗额驸、三等侍卫;嫡长子福隆安则为和硕额驸、御前侍卫。这两种身份上,福隆安终究还是凭嫡子身份,都超过了福灵安去。
若此,九福晋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这些日子来,“病”也见好了些,气色也跟着好了。
这日九福晋难得下了炕,由蓝桥和碧海扶着,坐在妆奁前梳妆。
蓝桥和碧海是陪嫁丫头,由九福晋做主,在府里择了管家级别的汉子嫁了。便是嫁了人,依旧是福晋的陪房,白日里一样还要进府里来听差。
碧海来了,九福晋便叫篆香去松快松快,身边儿只叫碧海伺候便罢。
篆香也明白九福晋这是有话要单独与蓝桥和碧海说,这便也笑着告退出去。
九福晋望着妆镜中自己略有些憔悴的脸,轻叹了一口气,“终究是要‘病着’,故此这脸上便也只能任凭瞧着憔悴下来。便是九爷回来了,我也不能上妆。”
“不知道是不是这回事,九爷这些日子到我房里来倒是有些少了。”
碧海和蓝桥对视一眼,便都笑着宽慰九福晋,“主子是想多了。终究主子是‘病着’,主子又说这病气是能过给人的,九爷适当回避,也是有的。”
“终究啊,九爷还要每日进宫当值呢,若传了病气去,终究不妥不是?”
九福晋抚了抚鬓角,“……九爷他,这些日子来,是进芸香的院子多,还是进篆香的书房多?”
芸香从生下福灵安之后,便早已失去傅恒的欢心。只是这一二年来,随着福灵安的长大、正式被九爷送到西北军营,便为了叫长子安心的缘故,傅恒倒是渐渐又将芸香提起来了。
况且这会子皇帝已是正式为福灵安指了多罗格格——愉郡王弘庆的女儿,还是九福晋的亲外甥女。那芸香也担着侧福晋的名头,人家多罗格格进门儿之前也时常来请安,若傅恒和九福晋对芸香过于冷着,多罗格格看着也不好看。
九福晋便也得为了外甥女着想,忍着委屈,倒是她亲自劝九爷时常去往芸香那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