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姿势,是百般等待之下,骤然听到孙子们回家,可以问问袁夫人的近况,可以套套袁训的近况,又想到他们年少就中举,本城早就封他们是天才。一激动又渴望见到之下,也是养这些年伤势好转,他不用手臂支持,跟个正常人似的坐起半边后背。
但只到这里,许久没有活动的脊柱不给颜面,疼痛如海浪翻天重重击打上他。让老国公想了起来,咦?我怎么能坐呢?余下的力气就此消失不见,后背半悬着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一个半躬腰的模样在床上。
这是挂念袁夫人母子和孙子们的几下里刺激,加上几年的治疗起了作用,但这样总不是合适的姿势,听着院外欢欢喜喜的说话声过来,应该是簇拥着小夫妻们回来,老国公急了。
他常年睡在床上,便溺也在床上。为方便清洗,下身时常不着衣裳。这一坐起来,从后腰往下全是光的,别说不能见媳妇们,就是让儿子看到光屁股也面上无光。
听着脚步声上了台阶,进了外间的门,老国公再一回攒足了力气,拼上老命般的往后一倒。这一回倒了下来,只听到“格巴”一声骨头脆响,会拧到哪里老国公已经不管,这会儿不丢人就行。
他重重摔倒在枕头上,再就是铺天盖地的痛,好似从每个汗毛孔里钻入身体,让老国公从激动的泪水转变成痛泪满面。
龙显贵龙显兆进来,看到的是这一幕,他们自然误会是祖父的思念,在房门的地方双膝一跪,鼻子一酸,也泪如雨下,膝行的到了老国公床前。
“祖父,我们回来了。”二兄弟大哭。
老国公痛的动也动不了,平时能抬起来看信的手臂也勉强才挪动一寸高,但好在小龙氏兄弟争着接在手里,老国公倒省了力气。
“回来就好。”老国公听上去嗓眼干涩,其实还是在抵抗疼痛。说话声嘶嘶的,让小龙氏兄弟以为他病势依然严重,更是哭的凶猛。
边哭,边不用祖父问,就把回来的话说一说:“想曾祖父一生英雄,祖父一生英雄,如今祖父病倒,还有我们呢。姑祖母也答应的,我们兄弟从此不回去,在军中一刀一枪的挣个名声,不敢比祖父、曾祖父,也不能丢家里的人。这不,把媳妇也带回来了。”
两兄弟动了情,在这房里的人听到都跟着落泪。女眷天生眼泪就多,小阮氏和小董氏随着丈夫的话,早就哭的哽咽难言。让推出来到祖父面前,只见到两张面庞上烟润雨滋,比原来面容还要中看一些。
老国公的疼下去一些,他不是个色鬼,见孙媳妇有颜色而心喜。而是见到两个媳妇身量儿还没有长成,端正面容却不能改。纵然再长高些,也一定还是气质兰蕙容貌胜人。
他先想到的,不是阮家和董家,而是南安老侯。龙显贵兄弟的亲事,袁夫人心里早就表明。是安老太太忙活而成。阮家董家,本就是钟家的亲戚,和袁家是远亲外的远亲。
还有龙书慧嫁到老侯府上,老国公这一会儿见到两个孙媳妇心生欢喜,把妹妹和袁训靠后,因为他们是自己正经的亲人。老侯却是同僚多年而成知己,先照顾袁训成亲,又照顾小龙氏兄弟们亲事。
老国公想老侯了,幽幽问出:“书慧好吗?”
龙显兆会意回答:“老侯爷好着呢,今年夏天我姐姐和姐丈离京以后,就更好了。”
“他们去了哪里?”老国公转了转面庞。换成平时他扭脸儿不算艰难,但这会儿疼还在全身,怎么看都是勉强模样。
小阮氏和小董氏一阵伤心上来,想到临出家门的时候父母亲交待,说夫家祖父算是个征战上的英雄,让到了这里好好侍候。哪怕他不是英雄一流,只是父母亲的好听话呢,也总征战一生,出自征战世家。
如今却落得枕席相伴,不由得两个小媳妇为老国公掬一把同情之泪。见小龙氏兄弟只顾上自己说,又自己哭,全然忘记劝解,把自己帕子塞进兄弟们手上,头一回见祖父难免害羞,再提醒道:“劝着别哭才是,不哭了,再慢慢的说话。”
这话一听也是两个贤惠而教养得当的孩子,从老国公夫人开始都泪水下面露出笑容。
“来,你们也别哭了,路上一定劳累了吧,坐下来,先吃碗茶水。”老国公夫人和国公夫人各自带上一个,送她们向椅子上坐下来。
小阮氏和小董氏先是不肯坐,后来大家全坐了,她们才坐下来。
小龙氏兄弟也依言给老国公抹去泪水和额头上的汗水——痛出来的一把子冷汗,房里从他们进来以后,这会儿才算平静。
也就方便小十说话,刚才又是大哭,又是说话的,他一直没抢到话头。
气呼呼的到小龙氏兄弟面前,龙显贵龙显兆刚叫一声十叔,小十火冒三丈:“哭什么!父亲时常对我说,以后去京里,相见是喜欢的,要笑才行!”
“是是,”龙显贵兄弟让他逗笑。
“还有,你们说的不少,但我的话呢?怎么不说我?”小十怒火继续高涨。
龙显贵兄弟纳闷:“说你?……哈哈,带来不少东西,不是先到了,我们后面带马逛了来的,马上放不下你的东西。哈哈,你中秋的衣裳不是也早到了?”
老国公心里一格登:“你们带马逛了来的?”龙显贵兄弟还没有回话,小十又跳上来:“不是衣裳!是我!你们来,难道不是接我进京的!为什么不是?我等着进学呢?我等着和加寿大侄女儿玩呢,什么时候回京,什么时候带我进京?”
接下来离晚饭前不远,钟点儿全让气愤莫明的小十一个人搅和了。不过就他一个人生气,这房里的人全笑得不行。
“你着什么急?有你的就是有你的,你还小呢,会进京,再等会儿。”龙四揶揄他。
老国公夫人拖不走他,对他啼笑皆非,看他碰到谁就抱住谁不肯走的样子,实在跟他气不起来。
老国公也借机在疼痛中镇静下来,把要问的话理个先后。晚饭后,妯娌们带着新媳妇回房,怕她们认生,老国公夫人也去陪伴,小十再生气,也跟去看热闹。小龙氏兄弟来到祖父房中。龙四本想在这里,让老国公支开。
……
烛光下面,老国公一扫下午相见的动容,而是肃然板正。
见龙显贵两个人一进来,看一看门帘拉得紧,还是不放心,问道:“外面谁在侍候?”
进来一个丫头报了当值人的姓名,老国公只留下一个是他的人,让他守在门外,把别的人全打发走。
这种家里时常有密谈,家人们不觉得奇怪,就是小龙氏兄弟也以为祖父要对自己说些当着别人不能说的话,都有忐忑不安。
但头一句话,是老国公低沉的厉声:“跪下!”
龙显贵龙显兆到床前跪下,还是个不明白。
只见祖父眸光更加严厉,把他们面上从额角扫到下巴,要不是小龙氏兄弟是在京里长大,今天才回到家中,还以为自己有什么错儿让祖父拿住。
就这两兄弟不安上来,竭力的想在祖父开口以前,找出祖父这看似不悦的原因。
龙显贵嚅嗫道:“祖父,我们回来晚了不是?”
龙显兆陪笑:“这不是见过驾的第二天,起五更就回来的。”
“媳妇们头一回出门,路上没敢乱走,怕遇上坏人。到了家门外面,往姑母小镇外面看了看,也没敢进去。”
“还有雁门关下面看了看…。”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句的猜测中,老国公缓缓开口:“你家九叔现在哪里?”
他问的却是这一句。
话一到两兄弟耳朵里,两个人先还没想到这句问话,神色露出疑惑,直到确定下来自己没有听错,祖父的严厉原因也就不问自明。
本来跪的端端正正的身子松懈下来,紧张的面上也有了情不自禁的笑容。都在想原来祖父严厉,是为这件事情啊。
老国公让他们看穿心思,怕他们哄骗自己,不由得斥责:“回话,笑什么!”
龙氏兄弟能不笑吗?越想越好笑。龙显贵吃吃道:“祖父您不用凶我们,我们也会如实说的。”龙显兆忍笑用力点头。
“那说吧。”老国公面色缓和。
见两兄弟嘿嘿:“实话就是,我们发过誓的。”
老国公骂道:“两个混帐!发誓的话能在长辈面前说?背着长辈发誓本来也就不对。找打是不是?”四下里搜寻着东西,其实他就是见到也够不着。
但小龙氏兄弟一起摆手求饶:“祖父息怒,我们说,”
“说!”老国公怒目。
“实话,六叔七叔进京的时候,也发过誓。”两兄弟先不厚道的把叔叔卖一遍。
老国公接着骂儿子:“明天叫他们回来狠打。”但不放过孙子们:“然后呢?”
“然后离京的时候,我们就这事情问过姑祖母,我们说祖父最疼九叔,父子连心般的感情,万一您要追问九叔,我们回答的不好,这可怎么办?”
老国公有了微微的满意:“这个,算你们的孝心,比你们带东西回来强的多。”露出关切:“你姑祖母怎么说?”
“姑祖母说,真的我们回答不好,让我们早早去军中,避开祖父也罢。”
老国公悻悻然:“怎么能这样告诉你们?”抬抬手,拿出当年的大将气势:“这句话别听我的,听祖父的。”
他事先猜中袁训的去向,所以等得及这几句交谈。关切重新出来时,也不疾不徐,眼神儿示意,他今天一定要听。
两兄弟回道:“后来我们说祖父要问,是不能躲的。”
老国公满意到七分,满面春风唤一声:“这才是我的好孙子。”
“姑祖母说,那就如实的说了吧。”两兄弟嘻嘻。
老国公哎哟一声转了过来,面上又堆出佯怒:“岂有此理,既然能对我说,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还要跟我绕上半天?”
两兄弟索性也不跪了,一个上前趴在床前,一个在他身边,两个青春飞扬的面容神采弈弈:“反正要说,这不是想和祖父多说几句。再说,”在这里,又卖一个关子。
这两个长大成人的样子,让老国公爱不释手,一一抚着他们,反正能听到,也就不着急的催,也不再扮威严,呵呵道:“又急我了,看我明天不给你们买糖吃。”
两兄弟一笑,道:“再说这话只能私下里对祖父说,可不能到处乱传。我们也要看看祖父是不是很认真,才能说出来。”
“你们看我哪里也不能去,能往哪里传?放心吧,我听过只在我肚子里。”老侯也有一样的心思:“你们可不许告诉祖母,更不能让小十知道。他们才会乱传呢。”
想想又加上一句:“特别是小十。”
“哈哈,小十叔叔要是知道九叔和加寿亲自来接他,还不从明天开始,一早就到城头上去宣扬。”龙氏兄弟根据小十刚才的跳脚,做出这个合理的推断。
老国公也一样贬低儿子:“明天他哪里等得急,他会今天晚上不睡挨家挨户的宣告。”
嗓音在这里凝住,真相就要从知道内情的人嘴里出来,老国公心紧成一小团,问的小心翼翼,带着经不起哪怕一丁点儿失望的害怕:“真的来接?”
龙氏兄弟笑嘻嘻:“真的来接!”
老国公长呼一口气,自己都听到心头一块大石滚落坠地,耳边再就是孙子们争先恐后,都想多说的语声。
“去年就出京了。”龙显兆抢先。
“玩好些地方。”龙显贵抢到下一句。
“加寿带着太子呢。”
“还有小六也来了。”
……
太子小王爷的,老国公没有往心里去。他听到袁训要来,心里就如一堆烛花炸开来,再就是一堆喜鹊闹喳喳。还有孩子们也来的心思也出来时,欢喜思绪更如山洪爆发般在脑海里咆哮。
而他的人,似漂浮在这喜悦山洪中不能自主的人儿,随波飘浮着,却知道前方是好的,要么就是更好的。
数年前袁训屡屡要接他,他犹豫为儿子脸面,怕自己给袁训添负担不肯成行。但在去年猜中以后,又迟迟没有人解答,心思早就变过来。
现在想到的只是可以和妹妹相聚,可以见到南安老侯……至于太子到来给家中多少荣耀,老国公却是没有想过。
这个时候不可以没有眼泪,泪水又流下两边眼角。龙氏兄弟给他拭了又拭,也还是个不时出来。
小龙氏兄弟可以体谅到祖父的心情,跟他们进京后的心情,中举后的心情想来相差无几。
两兄弟在床前踏板坐下,又一人一句表白了自己历年所想。
“九叔真好,”
“就是好。”
“加寿他们也很好。”
“都好……”
直到外面有人回话:“张医生来了。”正骨张医生是晚饭的时候,老国公是想忍一忍疼,但他晚饭吃不下去,老国公夫人让请来。
这位医生和小贺医生一样有怪癖,不轻易丢下病人。看好一家再看一家,就到这会儿。
龙氏兄弟侍候着,正骨张望闻问切过,给国公扎针止痛。对于下午不一样的痛苦,老国公抱着一丝可能:“张先生,你看我能不能好?”
正骨张不敢怕回答,他不怕国公府怪他乱说话,只怕老国公希冀太多,反而不能静养。再说病人的事情,有时候好起来医生不能完全解释,不在医术范围之内。作为常年接触病人的医生,正骨张有这见识。
他心平气和:“您慢慢养着,慢慢的好吧。”这话等于没说,出自于他这名医之口,让老国公心头一凉,也就没有把下午强坐起来的话告诉他。
这也因为他心里盼着好起来,想给袁训一个惊喜。
送走张医生,老国公还有一件紧急的事情要问:“你们小夫妻圆房没有?”
“没有。”两兄弟据实回答。
老国公皱眉:“那你们这一路上怎么走的?四匹马还是两匹马?”
两兄弟涨红脸:“祖父放心,虽是两匹马,也守着大礼。在京里时,岳父母说回家圆房,由长辈们操持。我们怎么敢乱来?先不说亲戚们知道要笑话,就是九叔知道,也没法子见他不是。”
他们口口声声把袁训看得很重,老国公扎过针后疼痛减轻,笑的更加欢畅。
外甥袁训在他的心里,一直是他最心爱的那个。别人对袁训的少少一点儿推崇,都是老国公的骄傲。更何况袁训养寡嫂教幼侄,如今高中,全大同都快到老国公面前称赞呢?
这个晚上,老国公一夜没睡,身上疼再加他对袁训的思念,让他度过一个沉思于美好中的不眠之夜。
……
小龙氏兄弟在家里住了几天,去年成亲算小的他们,今年也不圆房。也有等袁训到来,到时候主持的长辈中会多那荣耀九叔一个的原因。看看小阮氏和董氏在家里熟悉不少,两兄弟径直去了军中。
龙六龙七回家来看看,没有原因地让老国公骂上一顿。怪儿子隐瞒的老国公是出了气,龙六龙七就冤枉的一直想不到原因。
小十依然很生气,但小龙氏兄弟一走,他没有出气的人,闷闷了好几天。
龙显邦兄弟四个留在京中各处衙门里,由袁夫人依然照顾。说等到公事熟练,再放外官,或者回山西不迟。
……
细雨蒙蒙中,袁训一行从庐山下来,重回湖面,又往附近逛了。一行人见到他们头回见的江豚,又看了许多的白鹤。
然后等秋衣,在船舱里暖和,又呆了几天。
行程这种事情,算的跟上路后发生的总有差别。如袁训一行遇上齐王,林允文没有原因的送一批奸细来送死,都不在计算之内。
遇上韩正经,带上好孩子,也不是事先就知道。无意中往韩家拐一趟,和今年游玩鄱阳湖,也跟原本想的一样。原本想的有些地方能玩就玩,时间不足也没办法。
袁夫人的秋衣夏天出京,送去的地方离这里远。关安最近一直没有随行,看守马车的他,继续有接送物品的差使。收到袁训信后,关安带着马车奔驰去取秋衣,再送过来雨已不下,秋风渐寒。
如袁训等人还是一件单衣,但元皓等小些的孩子们不能有个闪失。太子殿下一衣一食更要当心。当下分衣裳,再说就登车上路,这一回去的确是苏州。
孩子们嚷着吃蜜饯了,一面穿衣裳。元皓穿好他的夹衣裳,是一件黄色罗袍,又相中小六的水红色罗袍,小六现穿的是玉白色的,就方便元皓拿着这衣裳不松手。
宝珠带着媳妇们打点船上剩余的物资,盘算路上要添置多少,在哪里添置,这要提前对袁训说,由他控制停车的时辰。
腿上一暖,小人儿到了面前,抱住舅母裙子,另一只小手把小六的衣裳摆摆:“舅母舅母,元皓没有这样的衣裳?”
小六发现衣裳少了,追后面过来,他也眼馋元皓的一件:“母亲,元皓有件宝石青的衣裳,我没有。”
宝珠正哄他们,岸上有几匹快马过来。他们在僻静地方上船,然后把船丢下不管,自有人来接手。左右无人,这几个人就高叫:“忠毅侯等一等,懿旨下!”
袁训等人一起愕然,这会儿能来什么旨意呢?居然也找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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