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声奶气的嗓音由外面出来:“大将军袁执瑜来拜早年!”
“大将军袁执璞来拜早年!”
瞪着眼进来,谁也不服谁。
袁大将军后面是表兄们,表兄们跟着他。
袁二将军后面是表姐妹们,姐妹们更喜欢执璞。
大将军们各带一拨子表亲们站住,房中静下来。
……
袁训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儿子们,小冠服,小玉佩,俨然大人模样。板着脸,鼓着腮,袁执瑜小脸儿严肃:“行礼!”
带着兄弟姐妹们行礼。
以他为首,表亲们全愿意让着他。
龙氏兄弟出于对袁训和宝珠的感情加深,没回来前就打算疼小小子们,见到他们有板有眼模样,父亲国公喜笑颜色模样,原来想好的疼爱退上一步,恍然了。
仿佛见到小弟小时候。
父亲对着袁执瑜袁执璞的喜悦,就像当年扯着小弟小手到处去逛,是那个笑容。
深深的感动,贯穿龙氏兄弟心头。
当年的他们不能理解,但此时的他们不能再说不理解。
父亲的喜欢,父亲卧床反而神采不减……也有这两个小子之功。发自内心的喜爱,同时也修复了自己,肌肤容貌和内心。
龙氏兄弟这一回心服口服,龙怀城抱起袁执瑜,龙六龙七争着抱袁执璞,龙六的儿子和龙七的女儿在脚下嘀咕:“我呢,谁抱着我?”
让大些的兄长瞧不起:“你们两个还小吗?”说得讪讪然不好意思,跟着大人脚步出去,往厅上去待客。
小王爷等客人也来见过国公,一同往客厅上去。宝珠和袁夫人见国公房里吵闹,就在厅上候着。
……
进厅以前,袁训是想到怎么不让小王爷喜欢福姐儿,远远的见到宝珠花团锦簇,美貌如花,袁将军退亲的心就更重。
但进厅以后,他讶然,让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住目光。
桌子早摆好,有部分城里的亲戚们在座。余府尹也受邀请,不自在的来了,但不在袁将军视线之中。
他看向的,是那家人穿梭正在布置冷盘的头一张圆桌。
桌旁有两个太师椅子上面,又摆两个小小的太师椅,这是小小子们的座位,本没有什么。
现在是小爷,长大就是老爷,父亲不在家中,家宴上有他们正规的座位,当父亲的只有欢喜的。
但摆的不是地方。
主桌首座,理当是在场最尊贵的人。非小王爷莫属。往下依次,是老侯父子们,和韩三老爷韩世拓。
再主位上,国公不能出来,理当虚奉他的座位,往下是世子龙怀城,再就龙二龙三龙四龙六和龙七。
袁训算此间主人,按年纪他坐龙七下面。如果这桌坐得下,是这样的摆。如果坐不下,把老侯等出去,不管哪一桌,远路的客是首位。
府尹大人不愿意和袁将军同坐,早占据一个不远不近的桌子首位,不用人多操心。
但现在不一样,国公的位置上,摆着两张有小太师椅子的太师椅,袁家得人意儿的小小子们,不但要当陪客的人,还高据主人位。
只看那位次,龙怀城这正经的国公府下一任主人,反而要坐他们下首。
袁训沉下脸:“这也能弄错?”
八个嫂嫂有一半在这里,大奶奶谢氏走上来,龙大去世没三年,谢氏还有孝在身。本不应该往前面热闹地方上来,她也不是为爱凑热闹才来,是国公府世代征战,每一回都有死人,过年过节回来人都报死讯,不能把死了的人冤屈到活人过完年节再说,龙大出了年才说死讯,是个例外。
谢氏为周旋一下才回的将军们,她孤儿寡母的,以后仗着叔叔们帮忙的地方多,又诰封到手,是家中除去国公夫人外,妯娌们第一个有的。国公夫人对她说是袁训圣眷高之力,谢氏要来亲自见过袁训,她就在这里,闻言,就出来。
“表弟别恼,这位次是回过父亲,父亲首肯。”
袁训大为惊讶,怎么,这不是家人们大意放错的?倒是舅父的主张?
望向母亲,袁夫人颔首:“你们都不在家,老四又肯惯着,这是我们家的两个爷们,所以一向上坐,代舅祖父坐呢。”
袁夫人带着心虚,她不是不明白,也辞过,但阖家都愿意,小小子们不和孩子们坐,高高的带着大人们坐,祖母看着心喜,也就一直这样。
“母亲此言差矣,哪有代舅父坐这话?”袁训可不能答应,同时还寻了寻龙四。龙四在客厅上招待府尹等官员,又有亲戚们,就在这里和兄弟们相见,背着龙五的债,见兄弟们已经抬不起头,更不敢和袁训对视。
低了低头儿,又要为小小子们说话,龙四欠身,当兄长的见到兄弟陪笑:“父亲的话,不能违背!”
龙四心亏透了,把袁执瑜袁执璞顶头上他都肯。家中父亲不能起来,别无兄弟们在,一个有通敌兄弟的公子坐在首位上,龙四打心里自己发寒,他不敢坐,也没脸坐。
龙五的事情宝珠处置的差不多,袁训也不是回来继续算账,能理解龙四不敢看自己,理解他件件让着自己孩子,袁训也不为难他,叫人来:“容他们上桌,已很抬举。挪到我下首去,跟着我做吧。以后我在家,再不能错摆。”
龙怀城也想惯一回,道:“今儿就这样吧,”让袁训冷冷一瞪,老八陪笑:“好好。”再不敢多话。
这位是“小弟”,但威风大了去。
谢氏亲自带人来搬,袁训欠欠身子退下。去看小王爷见福姐儿。
宫姨娘在这个时候,使眼色唤龙二到身边。沙姨娘也把龙三唤过去。飞雪从廊下打出一片雪色的亮,能看出姨娘们多出皱纹。
龙二和龙三心中惨然,正在安慰。宫姨娘先问:“你们说实话,老大的死与你们有没有关系?”
沙姨娘凝眸。
这话国公夫人也问过龙八,可见当母亲的对儿子们都不放心。龙二和龙三异口同声:“指天为誓,他是战死的!”
眼神儿扫往挪动的小太师椅,龙三对龙二干巴巴道:“二哥,你看小弟也是客气,自己家里,惯惯孩子们又怎么了?”
龙二也这样的想,没好气道:“他眼里不当我们是哥哥,不然老八发话,他还敢瞪眼?”
他居然还敢瞪眼?你最小你难道没数?你最小你都敢瞪眼,执瑜执璞坐一坐又怎样?
让一让小小子们高坐,伯父们心中才有舒坦。
不然,总有谢不完的恩情在心中。
龙大的死,安排得好!
兄弟们都坦然直对天和地:“我们没有亲手杀他!”
宫姨娘沙姨娘相互有了喜色,宫姨娘叹道:“这就好,这弑兄的事情,总是亏心的。家里现在这样的和气,让国公知道也不会放过你们。”泪水涌出:“好好的坐着,祸事天上降。定边郡王谋了反,收到你们的信,我们一宿一宿的不敢睡,难道老五拖累这个家里还不算,你我房头还要再拖累一回?”
龙二龙三无言以对。
韩世拓的害怕他们看在眼中,他们也有一样的惧怕。定边郡王,是两位姨娘的亲族。
“哈哈哈…。”萧观大笑声出来,龙二龙三勉强有了喜色:“放心吧,有小弟在呢。”宫姨娘沙姨娘焕发出神采:“他说什么?”
龙二龙三又扭头瞥搬放好的小太师椅,遗憾,还真的要放下首?再回身安慰两位母亲:“事情一出来,小弟就叫我们去。”
“是他先叫的你们?”宫姨娘沙姨娘欢天喜地,又惭愧上来,抱怨儿子们:“你们呀,以前对他可真不好,没有当哥哥的样子。”
龙二龙三咬咬牙,我们要有哥哥的样子,就直接告诉他,执瑜执璞以前怎么坐,现在就怎么坐,这小子!
看他横的不是当小弟的。
三言两语解释完,宫姨娘沙姨娘难为情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迸出来一句:“哎呀,让我们坐首席怎么了,表公子这事儿办的,他这可是不听国公的吩咐。”
无话可以拿出来感谢,就出来这样的话。
但座位已经摆好,正安席面。
小王爷上坐,老侯上坐……袁执瑜袁执璞黑着脸儿坐父亲下首,嘴儿噘着老高。
袁训黑着脸,他要是不比儿子们黑,儿子们一把小木刀,一个小弹弓,看样子打算来打他。
龙氏兄弟黑着脸,坐坐怎么了?看你那表情,跟还欠你八百钱。
小王爷左瞅右瞅,这怎么了?难道说我相中孩子我不退亲,小倌儿就气成这模样?那孩子哈哈,生得像亲家母。
是没有二姑娘好看,但……娶回家去,好似从小倌儿手里夺走亲家母,小王爷总是能哄自己到喜欢,这个席面上,独他颠颠儿的最开心。
老侯在悄问儿子们:“咱们住久了吧?”
钟家三老爷纳闷:“没有啊,宝珠侄女儿昨天还给做春裳,备大骡子,预备咱们游春。”
老侯放下心,还是奇怪这主人都怎么了?一个脸比一个脸黑?
韩三老爷也缩脑袋问韩世拓:“袁将军嫌我们和福王有亲戚是不是?”韩世拓也奇怪,四妹夫在路上好着呢,这今天定然有心事。
对着三老爷摆手,让他不要说,拿起筷子,招呼三老爷用菜。
当下用酒,酒过两杯,袁执瑜让人抱下椅子,走到袁训身边,扯他衣角,要他离座,嘴里说着:“换换!”
袁执璞见状,也让人抱下来,另一边推袁训,兄弟两个把袁训推开,指挥人搬小太师椅子,挪个位置,本来三个位置袁训在上,往下面是袁执瑜,再就袁执璞。
这就变成袁执瑜坐到袁执璞原位,袁训坐到长子位上,袁执璞坐到父亲位子上。
嘻嘻笑声出来,龙家人伯父们全乐了,抢着喝彩:“好!”
袁训正要板脸训斥,龙二不干了:“老实坐着喝你的酒吧,在军中你官高,这儿还有小王爷呢,这儿是家里,论兄弟,你最小,坐着!”
萧观见父子争位,正在嘿嘿,袁训只能按儿子们安排坐下。
又过一杯酒,袁执瑜再次要下来,袁执璞早等着呢,也就下来。一个拖一个推,再次把袁训从椅子上推开,再换一换。
位置变成,袁执瑜紧贴七伯龙七,袁执瑜下面是袁执璞,袁训坐到最末一席。
硬是把父亲挤了去。
小小子们就座,袁训站着发愣。老子让儿子们给涮了,又当着人,他要是坐,让外人看着不成体统。
他是想凶来着,才一瞪眼,龙世子恼火!
龙怀城让龙二的话提醒:“你最小!我早说按父亲说的坐,大家都愿意,就你事多!要坐就坐,不坐你隔壁席上坐去!”
“啊?”袁训又愣住,你凶我?你还撵我?
龙三凉凉地道:“老八啊,不是三哥说你,刚才你就应该这么威风,那就对了!”龙怀城同他碰杯:“刚才不是给他留面子,这让他逼得忍无可忍,不说他不行。”喝完,就给小小子们布菜,满面春风,跟对他们的爹是两个模样:“执瑜,多吃肉长得高。执璞,要不要来点儿酒?”
女眷们那桌忍笑,都招呼袁夫人婆媳:“男人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说,姑母,多吃杯酒儿,弟妹,吃口儿菜,”
“扑哧,”宝珠笑出了声。
嘻嘻哈哈地笑声就全出来,余伯南笑得最大声不说,还生怕袁训没注意,前仰后合随风杨柳。
龙七来哄袁训:“小弟,有个座儿就不错,这是你先办错了,你不应该不听父亲的话,父亲让摆的座位,你乱摆布什么?来来来,老侯是你的长辈,韩家三老爷是你的亲家,快去敬酒,想多了事就更歪,”
把袁训按回最末的座位上。
袁将军忍气吞声,在儿子们下首老实坐下来。
这厅上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看习惯,就他一个人不答应,这就落了单。也就不能赢。
袁执瑜小鼻子朝天,可得意了。
袁执璞笑得格格叫,可开心了。
他们的爹翻个白眼儿,这样的儿子亏我怎么生出来的。而且,幸好幸好,没养在京里。要是养在京里,只怕别人坐席面,他们得坐在屋顶子上。
也就这样吧。
父栽树来子乘凉,这其实早给当老子的面子,也有表兄们以前没疼小弟,现在弥补的心情,袁训也能明白,也就不再多说。
大家推杯换盏,饮起酒来。
……
酒没有几杯,袁训醉意上来。他的儿子们笑声不断往他耳朵里灌,而哄他们的是他曾认为此生难以相和的人。
他们认真的哄着袁执瑜袁执璞,把招待小王爷都放在后面。只要小小子们喜欢,龙二当厅打拳给他们看,龙三使一回刀,龙六在说射箭,让兄弟们嗤回座位。
射箭是家传功夫,谁不会?论不到你老六来显摆。
射箭是压箱底的功夫,龙六这是讨好之举,结果拍到兄弟们马蹄子上面,让押回去老实坐着。
龙七笑话一个接一个,说些小孩子们爱听的,哄得袁执瑜袁执璞从头笑到尾。
正眼也没有看过袁训,袁训却神思幼年。
小弟最小,最小懂事就晚。他也曾想过和哥哥们玩耍,但他们不带他,给他满满的恶意,直到袁训对他们彻底死心。
现在儿子们是这里的座上宾,看这座位,大于他们的表兄表姐们。这么小,就当成大人来认真对待。
旧事,难免萦绕一回心头,再如碎雪遇风,碎了,化了吧。
余渍寒浸心头,再就消失无踪。
当旧冤不再有,唯有情意浮动。
大好男儿全是不紧要处不动情,再者一堆表兄们哄着两孩子正出尽法宝,袁训不去打搅,装着小解走出来。
雪中寒冷,把他怦然心动的兄弟情压一压,不那么沸腾,人也好过些。这就飞雪中漫步,尽情的散起闷来。
月洞门内,一个身影伫立,看过来。
他面无表情,长身玉立。早年是斯文有余,如今刚毅增多,也有大丈夫之感。
余伯南。
本城府尹余大人不知何时站到袁训身后,飞雪呜咽中,等候着。
袁训停下脚步,他也没有话说,也原地站着不动。
雪花很快把两个人发上肩膀铺上一层,晶莹的反射出他们的内心。
相对,犹都有怨。
余伯南恨袁训不奇怪,这是窃珠贼不是吗?
但袁训也恨余伯南。将军先开口,满满的斥责:“你又要来败坏宝珠名声了?你休想!”
余伯南万没料到当年旧事袁训也知道,一个想法从脑海中升起,是宝珠告诉他的?不不不……宝珠不是这样的人。
对宝珠的信任,对自己的信任还要强烈。余伯南顿觉全身千疮百孔,无法再面对袁训,只把心头要说的话愤然吐出:“你!好好保重自己!”
袁训愕然。
“不要伤到,不要残疾!你既夺走宝珠,就得照顾她一辈子!不然,我不放过你!”
话愤击,踉跄而走的人却是他自己。
对着那雪中歪斜的步子,余大人也有了酒。袁训默然过,忽然道:“对不住!”
余伯南身子一震,嗬嗬放声冷笑。
对不住?
你还真说得出来!
你动的手脚把我打发到远过大理的偏远地方上去,你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