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鹤唳(1 / 2)

眼前殷色由淡转浓, 如醉的桃花色转瞬化作泼天血火,迎面而来。

“韩”

影绰的呼唤声从血似的迷雾里传来。

韩兢只是站在原地,身心一同陷在那桃花盛开的春日光景中。

有人在他耳边疯狂呼喊“韩师哥”

韩兢骤然惊醒,五感皆复。

松木被燃烧出“噼啪”的脆亮响声, 鼻端是扑来的腥风与焦炭臭气, 烈火映目,满壁焦土。

他们在“遗世”林雪竞的小院中。

片刻之前,此地遭到魔道袭击, 道友们鱼贯而出, 茫然四顾,不知从何处可求生路。

封如故从火中冲出,“昨日”、“今朝”寒霜过处,颈血飞溅。

双剑快如疾风, 绵如流水,剑锋荡过, 唯余剑尖染上一滴血,坠落尘埃后, 剑身仍不失璨璨明光。

斩去两名拦道之魔, 封如故来至韩兢身前, 将重伤的荆三钗转缚在韩兢身上。

在血火之中,韩兢问封如故“林雪竞呢”

封如故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忙碌“没找到。”

韩兢并未阻止封如故将荆三钗交给自己的举动。

因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三门君长曾聚在一起,评点如今的三门徒儿的能为。

燕江南擅于药理,且论剑术和性情, 能毫不手软地打死一百个医闹,因此三门师长谁也不担心她会吃亏。

荆三钗潜力无限,但若转练短枪,前途更加无量。

封如故自不必提。谁都羡慕逍遥君能半路捡回这样一个虽带有几分邪性、却天赋绝伦的小徒弟。

常伯宁与韩兢的问题,则同属一类。

有些相同,有些不同。

常伯宁心纯,最易得道,但因为家境优渥,天性温良,修养卓越,他从不懂杀为何物,戾气何来,因而悟性虽然不差,但在剑法一途上总差上几分,难至圆满。

韩兢则灵慧讷言,他懂得何谓杀性,却是不忍,亦是不愿。

因为过度重情,他出剑之时,总是不可控地削减三分杀意,再减两份凶戾。

然而,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候,谁也不需要韩兢多余的多情和软弱。

所以他需得担负起别的责任,照顾荆三钗,照顾道门众人,只留如故一人,独对火云千丈,剑雪寒霜。

接下来,于道门众人而言,是可以预见的、永无止息的逃亡。

“遗世”被彻底封闭,众人落入丁酉的彀中,又失了藏身之所,只得疲于奔命,在死关中硬杀出一道生途。

三钗重伤,弟子们伤疲交加,还需兼顾伤患,因此,大半追杀的压力,皆被封如故生生受下。

好容易调开追杀的魔道之徒,封如故折回了众道友的藏身之地。

他木然着一张脸,早已倦于做出什么表情,因而显得倨傲又无畏。

封如故走得很平静,但韩兢看得出来,他每走一步,便有万千双无形的手正把他往土里泥里拖去,叫他倒下,逼他放弃。

韩兢不善言辞,可头脑不输封如故。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竭尽全力,替他安抚那些年轻又躁动的道友们,也无法帮到封如故太多。

封如故带着百余名道友,奔逃在“遗世”之中。

其他的人跌跌撞撞,身边总有三两人支撑。

只有他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方,永远是孤身一人。

可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纵他是北斗璇魁,尽情燃烧,又能照亮多久前路

在陷入绝地之前,韩兢已有了些念头,但那时三钗还能对如故施以援手,犹有余裕,自己也能放心支撑二人。

如今,三钗倒下,终是逼韩兢下定了决心。

那夜,封如故枕在韩兢的膝弯上入睡。

封如故在左侧,三钗在右侧。

韩兢将帕子取出,擦净封如故额上细汗,又侧身照顾好昏睡的荆三钗,旋即仰首望月。

他总有些多愁善感,最爱赏月。

月之风情,总叫他想起一人。

有次,他看过一篇凄情的话本,几天后与伯宁、如故、三钗赏月时,突然想起情节,一时泪盈于睫,还被如故狠狠打趣了一番,揶揄得面红耳赤。

今夜月色真好。

封如故问他,为何不休息。

韩兢静静望月“月光已尽,再不多看几眼,实在浪费了。”

封如故哼了一声“你还是不够累。”

韩兢垂目,指背抚上他皮肤微微发凉的侧脸,温柔道“抱歉。韩师哥很快便能帮到你了。”

二人有一句、无一句,谈到了“遗世”之外的常伯宁,谈到了韩兢对他的喜欢。

“多情好啊。”封如故并不反感韩兢在情感上的软弱,反而道,“多喜欢我师兄一点吧。”

韩兢低声道“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以前,韩兢不敢承认,因为他知道,伯宁不通七情,情总懵懂。

韩兢以为,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

等到伯宁开窍,或等到自己死心。

韩兢有许多话想说,甚至向封如故讲了他原本打算为伯宁准备的鹤之礼。

但疲累极了的如故不耐烦听,堵住了他的嘴。

于是,韩兢只能把心底的话说给自己听。

“我真想再多喜欢他一点。”

封如故昏睡了过去。

韩兢则未睡。

他捉住封如故的手,为他拭去指缝里的血泥,又转身去照顾荆三钗状况,替他将腰腹处的绷带又换过一道,方才松弛下来,转望天边月色。

月色公正,不分道魔,一样照人。

韩兢望着魔境的皓月,睫毛上掸上一层霜雪似的月光。

他接过前话,喃喃自语“可是,如故,我知道的,伯宁爱你。”

“我若死了,他只会难过;你若死了,他会生不如死。”

“我知道的。”

他指尖细细理着封如故的头发,是疼爱和关心弟弟的温柔力度,不轻不重,因而封如故很受用地蜷了蜷身子,往他身上蹭了蹭,是全然的信赖。

感觉到封如故难得流露出内心孩子气的小动作,韩兢失笑,双掌抬起,一边一个,挨个摸了摸头发“莫怕,韩师哥保护你们。”

韩兢盘膝而坐,驭周身灵气,吹岣呼吸,吐故纳新,将周身之气清畅上扬,元炁相结,聚于三花之处,运行过一个小周天后,便依照师父指月君所授,将太上忘情之心诀低诵一遍。

韩兢原修自然之道,参木之灵气,以为修行,如今经脉骤然逆入别道,韩兢骤感全身经脉紊乱,气序有异。

但情况紧急,已不容他细理经脉,养气静修。

韩兢牢记太上忘情口诀,复诵一遭,心气稍定后,重启双目,先看天边月,再看身侧人。

韩兢靠上背后的岩石,手掌虚虚搭在两个弟弟的眼前,替他们挡去月光,好叫他们得一寝安眠。

自己的心境似乎并无什么改变。

但韩兢知道,变化在他未觉察之时,已经暗自发生。

他同样知道,炼入太上忘情,便无可转圜。

伯宁,我爱你。

我真想永远这样爱你。

可我做不到了。

护好如故,让你不难过,或许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我日后回想起来,会觉得我做了一件傻事。

若这份傻气,会让我记住我曾爱过你这件事,那也很好。

韩兢以为,自己只会如太上忘情之道中所说,存情而忘情,砍去心上缠绕于他的枝蔓,一心卫道。

一开始,的确也是如此。

面对来袭魔道,他的“春风词笔”再不留情,再不迟疑。

尽管混战之中,如故无暇顾忌他,不过这微妙的变化,韩兢自己能可体会。

但韩兢渐渐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对。

他的心在发生奇异的变化。

先前,韩兢总以情理为重。

道友若有损伤,无论此人品行优劣、灵力高低,韩兢皆是一般疼惜照顾。

而现在,看到道友重伤,无论亲疏远近,他心中一视同仁,并无丝毫动容。

他想,去芜存菁,乃是天之共理。

然而,想到此处,韩兢总会时时惊觉,炸出一身冷汗。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他能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与先前的自己有何差异,但他无力扭转自己的思想。

譬如,一人从前认为天为上,地为下,从未感觉不妥。

如今,一个声音告诉他,天为下,地为上,且他的头脑将以此为公理,笃信不疑。

但是,他偏偏并未失忆,能清楚记得,自己先前是如何认知的。

这份矛盾,足以逼得一个心智稚嫩的人窒息。

封如故竭尽心血护佑众人,韩兢不愿拿自己的困扰来分他心神。

况且,就算如故知道了,又有何用处

因为韩兢从来话少,无人察觉他的异状,无人察觉他正一步步滑入不可控的深渊。

情况愈发严重,求救亦是无用,韩兢只能勉强控制,并反复告诫自己定气凝神,只将全副心思放在退敌除魔之上,令自己不可作他想。

直到某日,他们逃到一处安全之地。

韩兢前去巡看伤员。

一名被魔气所创的重伤之人喃喃着要水。

韩兢取来水囊,递到他唇侧。

那人感激地哑声道“多谢韩道君”

韩兢心如止水,全无波动。

他看着那人滚动的喉结和干裂的唇际,平静地冒出一个念头以当前之势看来,伤者只会越来越多,若是再不割舍掉累赘,只会拖垮所有人。

放弃掉所有重伤员,是保全生者的最妥之法。

也许,他可以制造一场意外,让所有伤者

韩兢想了许久后,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勃然变色,骤然起身,唬了那伤员一跳。

韩兢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躲在了距离落脚之地不远的一处避风岩石之下,怀拥“春风词笔”,半解胸怀,以刃为笔,将剑刃抵于胸口,握剑的手颤抖不止。

韩兢不知该怎么挽回自己沙漏般渐渐失去的情感,唯有疼痛,能助他清醒一二。

不是这样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韩兢在沉默地濒临疯狂,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可他亦不愿忘却。

他只能用疼痛逼自己清醒,逼自己至少不要忘记一些事情。

“春风词笔”刺入血肉三分,在他胸膛一笔笔刻下血字。

韩兢狂乱地低语“不要忘,不可不可以这个不可以”

丹阳峰。

常伯宁。

封如故。

荆三钗。

终笔处,一缕心血顺着“寜”字身滴下,流经“丹阳峰”,“封如故”,在“钗”字处停留,又被韩兢抹去。

他喘息片刻,心绪归于宁静之后,匆匆掩好衣襟,携剑而出,寻到一处断崖,背对众人,缓缓拭剑,同时整理心情。

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后,他的头脑告诉他,这样的举动,是浪费时间且无用的。

封如故找上他不久,文忱那边就闹将起来。

三名道友失落在了魔道包围之中,文忱等人急火攻心,吵着定要前去驰援。

这些时日,少了韩兢居中调和,文忱等人与封如故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

一番唇枪舌战后,文忱看向了韩兢,急急道“韩师哥,把他们三人的牵丝线交给我,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

所有指引弟子所处方位的牵丝线,都系于韩兢一身。

而早在文忱与封如故争执时,韩兢已有了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