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故事就比较简单了。
作为已经被淘汰出局的一员, 雷蒙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
“我回到了法国队的休息室,教练注视着我,他意识到我哭过了,但是他并没有在这一点上多做文章他似乎是司空见惯了, 对于新人小将在一轮游后流泪的这幅场景。”
“教练问我要先回酒店吗”
“我摇了摇头。”
“教练又问我雷蒙, 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想了想, 说教练, 我想返回赛场去观看比赛。”
说到这里, 雷蒙又有了一个长久的停顿, 他背扣起食指, 节奏规律的敲击着桌面, 眼底的浅灰色柔和了几分,带上了些许追忆的颜色。
依稀间,他仿佛看到了昔日的那个青涩的自己,明明这不是他的真实目的, 却被他用作了返回赛场的借口。
“教练有些吃惊,随即他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然后他表扬了我, 称赞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并且给我灌下了一大碗心灵鸡汤。”
敲击桌面的“咚咚”声停下了, 雷蒙无奈又有些好笑的想,那些“赞赏”当真是受之有愧,实际上,如果不是为了寻找那一位“好心人”, 他的确是想立马返回酒店、将门反锁、然后趴倒在床上继续发呆的。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我简直是尴尬极了,观看比赛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我是想返回赛场去观看中国队球员的比赛,去寻找那一包湿巾的主人,明明是这么不纯的动机,却被教练大肆表扬,那个时候,我支支吾吾的低下头,教练说什么,我就应什么,感觉脸上臊的厉害。”
“然后就找到了吗”苏舟问。
“对,找到了。”雷蒙点头,又道,“参赛的两名中国球员是陈和抱歉,我不记得另外一个人的姓名了,只记得他的样貌看起来比陈要年长许多,大概有二十四、五岁吧。”雷蒙歉然的皱了会眉,又继续道,“陈是那一位同时报名了单打与双打的球员,另一名球员则是他的双打搭档。”
“那是巡回赛的第二天,我已经被淘汰出局了,而陈在当天有着两场比赛,那一年的陈已经十九岁了,虽然从未得过金牌,却可以百分之百的进入前八,以及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能晋级四强,他在国际乒坛中的名气不小,是那一组的种子选手。”
“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场、近距离的观看陈的比赛,看得出来,你的舅舅在发球上苦下了功夫,脚下的步伐非常的灵活,拉起的弧圈又转与冲。”
“那是一个乒乓球尚且没有发展的非常成熟的年代,现在人人都会的一些技术,在那时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或者说那些技术的运用,并不是非常的成熟。”
“苏舟,你的舅舅是个很有创新精神的人,你或许有所了解,反手拧拉这一项技术,其实是你的舅舅在意外中发明的”
“对,我知道。”苏舟点头,早在伦敦站的小组赛时在得知他的对手是雷蒙博耶尔后,他就用心又详细的查询了这个法国男人的诸多资料,也是在那时发现了他与自家舅舅的联系。
清凡陈,中国人,反手拧拉技术的真正创始人及初步研究者。
雷蒙博耶尔,法国人,真正将反手拧拉技术发扬光大者。
对于那一段真实存在的过去、在现阶段的乒乓球运动员看来过于“稚嫩”的竞技史,作为亲身经历过的那个人,雷蒙所了解的细节远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多。
雷蒙笑了。
那是一种敬佩夹杂着叹服,同时还有点与有荣焉的微笑
“其实不止是反手拧拉这项技术。”雷蒙为苏舟揭开了更多的蒙尘盖布,“苏舟,为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你的舅舅能对世界乒坛的格局造成冲击那是因为他的发球。”
“你可能有所了解,在我们的那个时代,几乎每一个球员都会在发球上苦下功夫。”
“比起现在的乒坛格局更多的是在拉球和对峙上多下功夫在我们的那个时代,只要能以一记发球让对手吃亏、或者让对手的回球水准非常的低下,这些都是可以被称之为是杀手锏的东西了。”
“单纯的从对抗性以及竞技性这两方面来说,上个世纪的乒坛,的确远不如现在的乒乓球比赛来的精彩。”
“陈的发球非常出色,至少,在我们的那个时代看来是这样。”
“最初,他能以十六岁的年纪逐步在世界乒坛中站稳脚步,靠的就是他的发球,而不是其他的技术。”
“说实话,那些发球估计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毕竟,在他之前,并没有一个中国、亚洲的球员,能在一堆欧洲球员之中脱颖而出。”
“而在我们欧洲逐步破解了他刁钻的发球,并且将这手发球据为己有的时候,陈同样也在进步,发球只是他最初的助力,他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这一点很像你,苏舟,或者说你果然很像你的舅舅在欧洲乒坛对这个中国小子感到苦手的时候,陈则在同一时间努力的磨砺起了其他的技术。”
“他真是一个狡猾的人。”雷蒙这样说,带着清浅的笑,“当几乎每一位欧洲球员都在发球、以及接发球上下了力气、有所进步的时候,陈清凡同样也不是那个只有十六岁的陈清凡了。”
真厉害啊。
双手的五指不知在何时攥紧成拳,苏舟在心中这样低喃。
要知道,这个世界的中国是一个乒乓球落后的国家,并没有那么深厚的冠军底蕴,也没有那么多的大满贯球员将他们的经验以及技术分享给后辈,让中国的乒乓球昌盛不败。
不可否认的,骤然间听到这段被掩埋已久的往事,苏舟的心间百般滚烫,荡起的情绪无比激昂,为他的舅舅在如此举步维艰的中国乒坛中,仍然闯出了一片天地的舅舅感到自豪,但是
沉默了半响,再次开口,苏舟的声色发沉“先生,关于发球的这些事情为什么网上查不到或者说必须要费点功夫才能查得到”
雷蒙也跟着沉默了。
半响,法国人闭上眼道。
“首先,二十年前的网络媒体还很落后,信息流通的主要载体仍然是纸质媒体,电视机这种东西也并非人人都有信息载体本身就是存在缺陷的,更何况”
雷蒙又有了一个长久的停顿,他的声音低了一些。
“更何况,陈退役的很早离开的越久的人,关于他的消息就越少。”
“欧洲这边大概还是排外的心里,极尽可能的抹去陈的影响力当然,这种做法在现在看来非常的愚昧,可是在那个时代就是如此。”
“至于你们中国”
中国
雷蒙止住了话头,无声的搅拌着降了温的咖啡。
雷蒙没有继续,苏舟也料到了雷蒙的未完之语到底是什么。
粥粥感到有些非常的糟心。
他的舅舅应该获得最好的最芬芳的鲜花、最热烈的掌声、最光辉的荣耀,这个世界本应善待他,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良久的寂静后,雷蒙又开口道,温润磁性的声色打破了忽而阴霾的氛围云层。
“扯远了,让我们继续把目光放在卡塔尔公开赛吧。”
“我说过了,我的私人教练非常喜欢陈,曾多次在我的面前对这个中国人大加赞赏,并且希望我向他学习。”
“人都是有倾向性的,虽然那包湿巾的主人可能有三个,但是我的心中却有着一个声音,告诉我那个人一定是清凡陈。”
“这个声音,在我看到陈的现场比赛时,一度达到了顶峰。”
“巡回赛的第二天,陈有着两场比赛,第一场比赛已经结束,和我的最后一场比赛被安排在了同一个场次,我观看的是他在当天的第二场比赛也是陈在小组赛的最后一场比赛。”
“该如何形容比较好呢反正就是打的很好看就是了。”
“那种冲击感很强烈对了,苏舟,你舅舅现在有多高”
身高这个跨度有点大,苏舟愣了半秒,伸出手,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略有迟疑道“我现在才一米七六不过我只有十六岁还能长舅舅只比我高一点,大概一米七八或者一米七九吧”
雷蒙望着苏舟的头顶,用手在自己的鼻尖比划着当苏舟站在他的面前时,中国男孩的身高只到他的鼻梁。
“你大概会比你的舅舅长得高。”雷蒙如此说,猜测着,“十六岁一米七六的话你将来可能会和我差不多高”
“会的吧。”男孩子嘛,还是希望自己能长的高大一点的,苏舟想了想自己上辈子的身高,二十六岁的身体已经彻底长开了,那个时候的他足有一米八四公分,无论是放眼乒坛界,还是放眼国内男性的平均身高,都算不上差的,不过“先生,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雷蒙的笑弯了眼,“陈在年轻的时候并不算高。”
苏舟懵了一秒“”对于小小粥来说,舅舅一向都是很高大的那个
雷蒙用手比划着,含笑道“他好像是从二十多岁才开始窜个子的有点晚,至少,在卡塔尔公开赛、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比十五岁的我还要矮了一点。”
“那个时候,我好像已经一米七四还是一米七五了吧陈已经十九岁了,却连一米七都不到,在一堆高大的欧洲人中,无论是身高还是脸蛋,他真的显得很小,这也是我觉得阿茨特有些像他的另一个原因,那个时候的陈,好像只有一米六八绝对不到一米七。”
苏舟“”
粥粥震惊了。
不,完全没有人告诉他成了年的舅舅曾经一度是个小矮子啊
雷蒙被苏舟瞠目结舌的模样逗笑了。
“怎么样。”雷蒙笑说,“能多少理解一点,我口中的冲击感是怎么回事了吧”
苏舟艰难的点了点头。
雷蒙继续道。
“怎么说呢,在现场看比赛和在家中观看录像回放是非常不一样的,更何况,在我们的那个年代,摄像记录下来的像素并不算很高,这就进一步的把那种差异感又放大了好几倍。”
“就是那种在看影视作品的感觉吧一个小孩子把大棕熊打的落荒而逃的既视感很有意思,也一度让我生出了怀疑的心思,那是一种不真切感这个看起来比我还要小的球员,好吧,虽然我知道他实际上比我要大,真的是那个递送湿巾的人吗看起来可不太像。”
“后来呢”苏舟又忍不住的插话了,“那一场比赛后,你主动去找舅舅了吗”
“不不不,男孩,我可没有那么的大胆。”雷蒙再度否认了,浅灰色的眸子里一片温和,“请站在我的立场为我思考一下,那个时候的我只有十五岁,我只是心有不甘,虽然也说不清是在不甘些什么,别忘了,我还觉得那个好心人撞见了我的丑事。”
“这真是太丢脸了,我要去直接问他吗不太好吧,还是不问了吧,不对,如果真的是这个中国人,不去道歉和道谢也不太好好烦啊,算了吧,还是再等几场比赛看看吧”
“类似这样的想法,杂乱无序的占据了我的大脑,最终,我看着他赢下了小组赛的最后一场比赛,和对手友好的握手,然后擦着汗,走向了中国队的队伍,而我的脚板则钉死在了地面上,没有上前、没有说话、当然也没有直白的问出口。”
“那您又是怎么确定那个人就是我舅舅的”苏舟的好奇心被完全的勾了起来,“或者说你们又是怎么成为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