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恶气尽出后,她起身朝玉春归外走。
慈心殿中,太后蓝氏正招呼着下首颇有些约束的妇人:“我这处,你也来了两回了,可千万别拘礼了,本就是一家人,何况,你还是小五的亲姨母,倒真真是巧得很呐。”
那妇人,正是嫁入秦家的小柳氏。
秦叶出面后,钱氏等人的计谋彻底使不上用场了,倒是这小柳氏,秦叶见她是真心想见一见孙子,非是柳家那两口子那般打着弯弯绕绕的心思,便也给了个机会,让她跟小五见了一回。
过后,小柳氏便隔三差五就进宫一趟,给小五带些亲手做的绣帕玉坠儿扣,甚至还给他做了一身衣裳,说是打小大柳氏待她好,如今柳嫔不在,她这个做姨母的自然要上上心,替柳嫔多关心关心。
如此,倒也当了个正经亲戚走动起来了。
叶曦来时,小柳氏正带点惶恐回着话:“娘娘慈爱,再是亲热不过,民妇感激不尽。”
蓝氏有些无奈,小柳氏就这性子,颇有些胆小怯懦,便给小五秦知礼使了使眼色。——自个儿的亲姨母,自个儿去说。
秦知礼正要开口,眉眼一扫到从殿外进来的人,顿时眼一亮,没规没矩的跑过去,一把把人给抱住:“姑姑姑姑,你可算出来了!”
蓝氏见女儿出关,心里也欢喜,笑道:“小五见天的去你院子守着,就差在门口摆个床在那儿睡了。”
“怎还跟孩子似的。”叶曦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拖着人朝里走。
小柳氏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从身前过去,衣摆摇曳过去,还能见到那蜿蜒的绿色纱画了个弧线。
小五叫她姑姑,又这般亲热。这位莫非便是夫君提到过的,家里的长辈,母亲钱氏等人都要小心讨好的对象,六房的长女?
她好奇的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几眼,正与落座的叶曦打了个照面。柳氏只觉得眼前一花,被那容貌怔得好半晌都回不了神儿,呆呆的看着她,心里满是震撼。
叶曦先开了口,“这位是?”
“这是小五的亲姨母,柳氏。”蓝氏给她介绍,又说了说近日发生的事,对小柳氏的感官十分不错,指着小五身上的一套崭新衣裳问她:“瞧,这便是她做的,你看那针脚严密,小五穿着真是贴身。”
小五顿时理了理衣裳,带了褶儿的还扯了扯,小脸看着她。
叶曦随意点点头,倒也给面子:“嗯,好看,贴身。”
秦知礼眉开眼笑的。这会儿他心情好,还敢打趣起了他姑:“姑姑,你可会用针线?”
如同男子遇到这话定会说上句这是妇人干的事一样,叶曦同样理所当然的反问:“这是我一个修士应该做的事吗?”
哪怕男人学会拿捏针线了,但修士都不会。
——有什么是一个法术解决不了的问题吗?哪怕衣裳碎成渣了都能复原的。
没有,只能是学艺不精。
“就是不会吗。”小五嘟囔。
“不过,若真论起来,倒也穿过几针的,”叶曦话一转:“在你父皇的衣裳上头。”那是叶修士此事唯一一次心血来潮时用灵力幻化成针线穿了两针,后便再没用过。
秦知礼只听蓝氏讲过姑姑叶曦小时候在家时的事儿,这些天下来已经翻来覆去好几遍了,但在修真界的事儿蓝氏就不知道了。他父皇倒是知晓些,但他不敢去缠着他父皇讲这些,叶曦一开这个口,他眼就亮了,缠着让她说一说。
“姨母在呢,陪你姨母说说话。”叶曦提醒他。
秦知礼有些失望,但还是听话的转向小柳氏,反倒小柳氏抿了抿唇,起身告辞,说让小五好生陪陪姑姑,她如今随时都能进宫,下回再来探望他便是。
蓝氏留了两句没留住,倒也让伺候的桂嬷嬷把人给送了送。
小柳氏最近成了秦家唯一一个能在宫里头行走的媳妇,还跟五殿下认了亲,再不是那个无依无靠没有丁点靠山的普通妇人,府中的下人们见风转舵,小柳氏的马车还未到,便立马开了侧门,待马车一停,自有人赶着上前端了车凳,伺候她下来。
“少奶奶回来了。”
往里走,俱是仆妇丫头们的问好。
小柳氏没摆出一朝得志便张狂的模样,依旧温和的轻轻颔首走过,不多时就回了他们住的院子。
秦庄没出门,见她早早回来,迎上前问道:“今儿怎的这般早便回来了?”
小柳氏跟他并排着往里走,接了丫头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方小声同他说:“那位,长公主出关了。”
“你见到了?”秦庄颇有些激动的拉着她。
说来他们还是堂兄妹,但除了钱氏等人外,他们这几房人甚少见过六房那位堂姐。
一家子姐妹,连走在路上都不认识,说来确实可笑了些。
小柳氏点头:“见到了,你是不知道,这位长公主可真真儿是好样貌啊,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神人之姿,都不敢多看的。”
“长公主可是真能呼风唤雨,抬手便凭风万里?”
小柳氏嗔道:“相公在想什么呢,长公主的本事如何我又如何能得见的。”
“是是是,我想差了。”
宫中重地,岂会有人一出场便是云山雾河的。
叶曦闭关月余出关,晚上,许皇后亲自操办了一桌席面,容妃、丽妃都带了孩子过来,素来低调的严贵妃,如今的严嫔也不例外。
她眉宇见的傲气尽数撤下,还规规矩矩给叶曦见了礼,坐在容妃、丽妃下首去。
稍倾,羽帝叶拂羽也踏着月色过来,他身着常服,才从前朝处理完公务,刚落座,就见叶曦似笑非笑的盯着他脸上的几道微不可见的红痕问了起来:“你的脸怎么了?”
叶拂羽脸一僵,眼里有些心虚:“没、没什么。”
当着姐姐的面儿,他可不敢说这脸上的痕迹是被妇人家给打了的。
他抬眼瞪了瞪身边的侍者,不是说用了上等丹药抹上去已经消了吗,怎么还有的?若不然,再跟姐姐亲近,他也不会明敢着凑上前了。
侍者也一脸苦笑。他怎知长公主的眼睛这么尖儿啊,他们来来去去的都看了好几遍了,确定看不到了才敢说的,方才连太后和老爷子都一点没发觉,不料在长公主这儿碰了璧。
“是吗?”叶曦眼尾一扫,只见下头几位嫔妃一如既往,倒只有严嫔小心的往这里看了看。
她心里有些数了。
“下回可不要弄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在别人眼中看不到的,她看得清清楚楚。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不过这事儿她也懒得管。
弟弟都这么大了,人房中的事,只要不是故意殴打的,这些夫妻之间的乐趣她个外人自是不懂。
就如同许是旁人也不理解她能跟明澈打得天昏地暗一般。
都是情趣。
叶拂羽知道她看出来了,只得讪讪的应下,心头还有些躁得慌。
趁人不注意时还张口跟严嫔悄声说了句。
打人不打脸呐!
饭后,宫人们上了茶水来,秦知礼趁机拉着叶曦问她以前带着父皇在修真界的情形。
几个小的顿时看了过来,眼睛亮睁睁的。
“小五,别胡闹啊。”叶拂羽板着脸,拿出当皇帝的威严:“怎可找姑姑打听这些。”
哪个当父亲的愿意在儿子心中留下,原来当爹的幼时那样弱小可怜无助的模样?
如何能体现他这个当父亲的威严刚正?
秦知礼仗着有姑姑在,这时候并不怕这个当父皇的。何况羽帝打小就是乖巧软软的模样,到如今人到盛年了,也照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高大威猛?不存在的。
“姑姑,你讲讲呗,我们都想听。”他拉来了人,几个皇子皇女纷纷点头附和。
连几个嫔妃都露出些许感兴趣的模样。
叶拂羽心里一叹。
蓝氏还跟着加了句:“说说又不掉块肉的,别说小五他们了,我们也是一知半解的,正好听听看,是吧当家的。”她还问着秦叶。
秦叶点头:“是这样。”
“爹!”
他们六房上头到底是娘掌家还是爹掌家的?
不过叶拂羽也知道,自打当年那个青梅竹马的事情出来后,他爹秦叶一直觉得愧对他娘,是以这些年都是他娘说了算,对秦家那头,他爹以前还尽心尽责的,觉得秦大老爷等人都受了苦,唯有他虽然落魄但生活得好好的,娶了妻生了子,多有忍让,到最后事情暴露后,方才彻底撒手不管,各过各的了。
“姑姑姑姑。”
“大姑姑,我们都想听。”
叶曦看了眼叶拂羽,爽快应下:“行,既然想知道,那我便同你们说说。”
“姐,姐姐。”叶拂羽抬了抬手。
求他高抬贵手,放他一马,给他的孩儿们在脑子里保留一点作为父亲的伟大形象吧!
叶曦抿着唇,在几个孩子好奇的眼中挑了些事讲了讲。
毕竟是亲弟弟,还是一手带大当儿子养的,叶曦便只说了他在修真界读书的事儿,说他认真勤奋,一点就通,还有十分勤快,时常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十分整洁,宗门里头的长老师兄姐们对他印象都格外好。
至于那些弟弟撒娇耍赖的事儿就略过了,她记得就行。饶是如此,听得宗门云山雾绕的,出门行坐的都是仙鹤,热闹的坊市等都让几个孩子大开眼界。
小五秦知礼更是听得热血澎湃。
叶拂羽松了口气。
夜深了,许皇后等人都带着孩子回宫了,叶拂羽回了前殿,秦知礼不想回殿,撒泼耍赖的让叶曦同意了他今儿在玉春归找间房歇息。
正要朝后殿走,秦叶隐在暗处走了出来,朝秦知礼笑笑:“小五,你先跟着嬷嬷过去,爷爷跟姑姑还有话要说。”
秦知礼下意识看了看姑姑。
叶曦朝他点点头,随即让宫人把他带下去。
人一走,满殿的宫人也随着退了下去,秦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颇有些不怒而威的感觉,父女俩相对坐着,却是满是寂静无话。
许久,才是秦叶低叹一声:“可是还在怪我?”
叶曦有一瞬的沉默,随后摇摇头:“早就过了。”
秦叶苦笑:“过了是过了,不过你的性子我还是知道几分的,心里怕还是留着疤呢。”
这几年他也冷眼看着,女儿自打回来后便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对上她娘的时候倒是很关心体贴,秦叶心里有愧,无论是对着夫人还是子女,总是矮上一分。
犹记得幼年,长女十分黏他,甚至超过蓝氏许多,那是父女两个最亲密的时候,他教导她读书识字,女儿体贴乖巧,长大后虽懂事许多,但眼里却还是有着孺慕之情的。
倒是他,眼见女儿成长,子女双全,便忽视了家中许多,险些让几位兄长算计成功,娶了一毒妇进门,打从女儿亲眼见到那一幕,搅乱亲事时,到如今他还记得女儿看他的眼神。
那是震惊、失望和冷淡。
是他让她失望了。
闺女眼中一向冷静自持的父亲竟然被人哄得团团转,险些把蓝氏置于了险境。若不是她及时赶了回来,只怕如今这个家早就分崩离析了。
打那后,京城中人人称道的秦六爷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无所事事,养花钓鱼的。再不过问旁的。
叶曦沉默许久,再抬头时却是冲他嫣然一笑:“不,父亲,这一切都过去了。”
“前尘过往不可追究,但终归是我们一家齐心协力的在一起,好好的在一起,任何人的阴谋都没有得逞,这就够了。”
秦叶高兴起来:“真的?”
叶曦微微颔首。
“是啊。”
她娘这个当事人都不怪了,她再去记着,去责怪,还有意义吗?何况,除了那件事,他爹再没有对不起这个家,这些年如此愧疚,事事低顺,早就把该还的还了。
他也该做自己了。
秦叶眼眶微湿,笑得却如释负重的:“不怪我就好,不怪我就好。”
叶曦轻叹一声,起身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像小时候一样,把头靠在他肩上:“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回阿爹出去做工,回来都会给我买些糕点吃,有时候是小玩具,有时候是布条,我还记得,那个枣泥糕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糕点,是爹一文一文挣来给我买的。”
秦叶身子有些颤抖,忍着眼眶里不断弥漫的湿意,不住点头:“吃吃吃,爹明儿就给你买枣泥糕去。”
叶曦微微一笑。
“咯吱”门一开,等了半晌的蓝氏冲到当家的面前:“跟溪姐儿说的怎样了?”看着秦叶带着红的眼眶,蓝氏话一转:“父女哪有隔夜仇的,溪姐儿就是一时没想开罢了,当家的你别多心。”
秦叶摇摇头:“不怪她,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在她心里期待太高,放得太重了,才会让她那般失望。”
“哪...”
秦叶拉着她,打断她的话说:“不过,我跟溪姐儿已经说开了。”
蓝氏一怔,随后拍了拍他,嗔道:“都说开了还这副模样,我这又是白担心了。”
“怎会。”
秦叶把人揽着:“说来,这些年多亏了有你在,你看看,你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个个都是个鼎个的聪慧,便是明扇如今也算知道些好赖,会收些脾性了,更不提小羽和溪姐儿了,啊秀,多亏了你,你才是我们秦家的大功臣。”
蓝氏“扑哧”笑了起来:“你就可劲儿给我戴高帽子吧。”说着还瞪了眼他,心里倒是十分高兴。
她可不想当家的这心结一日不解,就一日愁眉苦脸的,虽说当家的在面儿上不显露,但枕边人多年,他又哪里真能瞒过她去。
说是时不时的找几个老乡赏花钓鱼的,看着是闲情逸致得很,可她哪里不懂当家的这是不想久留宫中,怕溪姐儿心里还有些怨,看着他不自在,这才不时躲了出去,那心里哪能不苦的?
如今好了,话说开了,以后倒不用这般猜来猜去的了。
叶曦回去的晚,秦知礼已经半眯着眼快睡着了。
“怎的不带殿下过去睡觉。”她问候着的宫人。
宫人忙道:“奴婢是劝殿下去休息的,可殿下非说要等长公主前来才肯休息,奴婢无用,没劝住殿下。”
秦知礼本就半晕半睡的,听到动静儿,使劲儿睁开眼,喊道:“姑姑。”
“嗯,”叶曦面容柔和下来:“都困成这样了,快些去睡吧,明日还能见到姑姑呢。”
秦知礼脑袋使劲儿啄,但就是不去,还伸手委委屈屈的说:“姑姑,我还没给大姑父说说话呢,我都好久没跟他说话了。”
“我还以为你惦记你姑姑呢,没成想你竟惦记着他?”提及明澈,叶曦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隐隐有上升的趋势,她捏了捏秦知礼的脸颊,问他:“他到底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不成,让你竟惦记他去了。”
秦知礼嘟着嘴:“可、可是大姑父又不是外人。”
“他不是外人谁是外人?”
秦知礼头一回觉得他姑姑有些无理取闹,好声好气的说:“他是大姑父啊。”他还不忘了小声反驳,“大姑父才没有给我吃迷魂药呢。”
“大姑姑讲讲道理,咱们娘家就我站大姑父一头,可是大姑父家可是有沈奶奶沈爷爷,还有沈姑姑和小丫头,还有好多人站你这头呢,总不能让大姑父身边一个支持的亲人都没有吧,那他也太惨了,这样不利于大姑姑和大姑父的感情呢,总得有人做牺牲,当然是小五过去啦。”摇头晃脑的,秦知礼拍拍小胸脯,一副为她好,为她着想的模样。
“呵。”
叶曦手指在他额头点了点:“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联系他吗?”
“我告诉你,他现在可没空跟你说话。”
“为什么啊?”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你的大姑父被你的大姑姑打伤了,正在养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