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长安贴着墙根跟着她的声音打转。
待声音停下。
院内没了动静。
道士心神一动,魂魄如烟冉冉升腾,刚过墙头,急急打住。
寒风似刀,不是比喻。
越是上升,夜风就越是锐利,丝丝冷风就是丝丝薄刀,绕着魂魄反复切割。他怀疑要是再高一些,或者风再凛冽一些,当场就能把自个人剥下一圈“皮肉”。
今夜总算尝到了孤魂野鬼的苦楚。
他不敢再在风中停留。
躲入旁边一颗大树的树冠中,露出双眼略高于墙头,向里张望。
位置正对一扇半敞开的小窗。
屋里一个披着外衣的佝偻老人正在为和尚诊脉,何五妹则垂手侍立在旁。
良久。
老人抚须沉吟一阵,对何五妹说
“小娃娃的病好说,寻常的风寒感冒,捡一副麻黄汤就是。可这和尚就麻烦了,依老夫看,应是离魂之症”
“咦不应该是卢老,您又在拿我打趣。”
“哈哈老夫略施小计,你这小丫头的狐狸尾巴就漏出来了吧难道你会看不出和尚患的是失魂之症要不是医行那些小顽固,凭你的医术”
“卢老”
“罢了。你不愿说,就不说吧。你放心,我这药房里东西随你取用。”
“多谢卢老。”
“不必言谢,平日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多赖丫头你的照料。”
“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卢老请说。”
老人语重心长“我知你心善,但善心不能滥发。小娃子收下也就罢了,可这和尚患的是失魂症,只要魂魄不回,躯壳便会渐渐坏死。施药局里的药你也清楚,尽是各家药房不要的陈货,就算勉强用附子捡出几剂扶阳汤,药效对失魂症也不过杯水车薪。要想真吊住他的性命,必须用人参作还阳汤,可那等富贵方,不用个几十两哪里熬煮得出来这些年,慈幼院全靠你一力辛苦维持,又哪来的余钱发这善心呢”
何五妹默然一阵,忽然浅浅一笑。
“唉,当年学医时,要是把祝由科一并学了,该有多好。”
“怎么丫头还想帮和尚招魂”
“不止呢,我听人说文殊坊的阮家正在请人治鬼,开价一百两。我要是懂祝由科,拿到百两赏银,孩子们的碗里就能添点儿荤腥,每人能置办一双鞋一只碗,西厢的瓦顶老是漏水早该修缮”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卢老听了,喟然长叹。
“在余杭城,善治鬼诚然好过善治人。”
完了,摇了摇头,把话题掰了回来。
“五娘你听老夫的,和尚你是治不的,明儿把他送到僧会司去吧。”
“那不是当于把他丢在了乱葬岗”
“若是佛祖都不肯救和尚,你又为何要救他”
“和尚是好人。”
“好人谁说的那只水鬼鬼话你也信”
“这和尚同城内的僧人不一样。”
“那倒是。”老人反复打量着法严,一脸稀奇,“城里的僧人个个油光水亮、膘肥体壮,这和尚却似个破了又补的旧篾筐,也不晓得平日怎么折腾自个儿的,能活到如今倒也稀奇。”
“兴许是佛法精深呢”
“佛法哈哈”
对话声渐渐隐没,院内熄了灯烛,屋中再度安静。
片刻后。
大门又轻轻打开。
何五妹在门口踟蹰了一阵,终于出门拾起地上的铜剑,来到距离李长安藏身大树左近一处避风的墙角。
她摆好铜剑,放上一碗白饭,插上香烛,然后一边烧纸,一边劝李长安安心去投胎,自己会好好照顾女婴。她是个赤诚的人,鬼魂也不欺瞒,对于和尚,只说会尽力医治。
李长安没打算吓唬人家,耐心等她离开,这才下来。
说着奇怪,先前还没觉得,直到闻着香烛味儿,他才发觉自己又累又饿。
赶紧凑到碗前,嘬嘴一吸。
香烛迅速燃烧,碗里的白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冷硬干黄。
而后捡起铜剑这不是他的配剑,而是那柄斩龙剑,在周围拢了一大堆枯叶,寻了个杂草堆钻进去,再用叶子把自个儿埋上。
留两眼珠楞楞瞪天。
天上月大如斗。
自己怎么死的李长安想不起来。记忆只停留在洪峰到来的那一刹那。
脑中唯一的画面,依稀是在万丈波涛中的一叶扁舟上。
法严“道长,且为贫僧护住法身。”
道士“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李长安抓了把树叶盖住眼睛。
总之人世无常,管它前路如何睡醒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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