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村墟,肃肃冷雨。
像死物的老人与像活物的神像,仍旧相对而立。
含混念诵在雨中飘摇。
即便进了巷子。
李长安仍不由为其回首凝望,曾广文以为他还心有芥蒂,半笑半劝。
“老人家耳朵听不清,脑壳也不好使咯,你也不要太在意。”
道士哪儿有这么小肚鸡肠,他摆手解释
“人都是会老的。我只是好奇老人家唱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当地的一首山歌。”
不需追问,曾广文就自个儿滔滔不绝起来。
“讲的是灾荒年间,一个英雄向名叫啖吔咦珂的神灵寻求帮助,通通重重试炼,又放弃了荣华富贵,最后神灵被英雄的勇敢善良打动,降下神力拯救人民的故事。”
李长安听得耳熟。
“阿支与山神”
“李副队也听过”曾广文刚露出诧异的神色,便意识这话容易让人误解,赶忙干巴巴补救了一句,“这东西很冷门。”
但他的“媚眼”算是抛给了瞎子,李长安惯来不爱猜什么话外之音,又谈何误解呢
“来的路上听王忠国讲的。”他扯着嗓门喊了“马春花”,仍旧没有回应,“说起来故事里山神的血也能活死人肉白骨,跟返魂砂差不多。”
这句话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落入了曾广文的耳朵好似就多了别的意味。
他忽的放慢了脚步,嘴角擒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那表情仿佛听到酒桌上有人吹牛吹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
“我听上面说李副队加入这次工作,是因为对民俗传说很有兴趣,在这一块也很有研究”
李长安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自爆资料都是有关部门瞎编的自个儿就是个外行
只好硬着头皮。
“一知半解。”
曾广文脚步更慢了。
“那你一定了解鬼。”
不仅了解,还亲手宰了不少,道士谦虚谨慎。
“哪方面”
“人鬼之别。”
曾广文摘下雨水打花的眼镜,慢条斯理擦拭起来。
声音不疾不徐。
“历代关于鬼魂的故事数不胜数,但在不同的时代,故事中人与鬼的关系却是不断变化的。在秦汉时期的鬼故事里,除了祭祀、伸冤、寻仇,大部分时候人与鬼都是泾渭分明、互不干涉的。可到晚唐,多了个说法,说人与鬼本就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天下有一半的人其实是鬼,只不过鬼辨得出人,人辨不出鬼而已。”
“而到了南宋,这种说法更进一步,当时志怪传说中,鬼魂们干脆就离开了坟墓,走进了市井,偷窃、抢劫、诈骗、乞讨、做工、当小商贩,甚至当官吏,吃穿住行、娶妻生子,跟活人没什么区别。”
“这种变化原因很多,但都离不开一件事。”
他竖起一根手指,神色让李长安想起学生时代卖弄私货的历史老师。
“即战乱催生了大量的流民涌进城市,没有户籍,没有生计,扰乱治安,可不就成了鬼么”
道士莞尔“鬼本来是人。”
曾广文又戴回眼镜,笑容矜持。
“传说基于现实。”
说完。
他又蹲下身,在一片瓦砾里翻翻捡捡,掏出了一个物件,展示给李长安。
陶质,比巴掌大一些,大约成扇形,一面模印着相当精细的兽面纹。
李长安“嚯,大户人家。”
这玩意儿是一枚瓦当,考虑到建筑年代以及精致程度,不是有钱人家用不起这东西。
曾广文把瓦当收起来,呵呵摇了摇头。
“这村子里每一家都有这东西。”
“李副队有没有注意到,村子每一栋建筑都是用上好的青砖、条石、瓦片建成的,是每一栋这可是将尽一百年前,帝都还有人坐泥巴房子了”
“若是苏杭之类的富庶地方还能理解,但在凉山这块如今还是贫困地区的山沟沟”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光是把这些材料运进来,花费恐怕都不菲,更别说还有进山凿出的那条路了。”
道士摊手抬杠。
“也许是就地取材了”
“那也少不了钱。有这钱,干嘛还在山里苦熬”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看过来。
“如果阿支的故事有一部分是真的,那么是什么让一个山村迅速富庶,让村民死守深山,又自相残杀,最后风流云散”
“返魂砂”
“返魂砂只是神话故事。”
曾广文嗤笑反驳,然后神色愈加激动,甚至可以说亢奋。
“但在很多神话故事里山神的精血是矿脉”
“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假如阿支的家族在这座山里发现了金矿,带领村民进行开采,山村才能暴富,但为了守护金矿的秘密,村民才宁可靡费巨资呆在深山也不愿离开。之后,也许是开采技术落后,也许是矿脉本就很小,金矿枯竭,村民利益分配不均发生冲突,他们杀了阿支的家族,瓜分了财产,最后一哄而散,离开了深山。”
这故事还有点儿意思,起伏跌宕得听得道士津津有味儿。
“所以说,活死人肉白骨的其实是黄金”
曾广文推了推眼镜,摆出一副斯文模样。
“这只是一种推测。”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