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
杯盏流转,酒气冲天。
不多时,美酒便传递到窖外、到长街、到桥楼、到舟船,城市举杯同醉,欢呼震天。
可到终究。
美酒饮尽,日暮西斜。
繁华尽散,人们带着熏熏醉意各自归去。
当然,不包括李长安。
李长安始终难以理解,这些个江湖人士选择会面的地方为何总是奇奇怪怪的。
譬如,酒神庙顶。
夜幕深沉,两夜的狂欢之后,潇水城倍觉冷清。
道士独自立在庙外一角,与粗重高大的朱漆梁柱相对无言。
良久。
他才认命地叹了口气,撸起袖子,把自个儿贴在光滑的柱子上,像条毛毛虫,一点一点耸了上去。
花了老大功夫,总算把自个儿折腾到屋顶,小心避开脆弱的琉璃瓦,一路踩着屋脊到中央最高处的宝顶。
举目四望。
勾月高悬,四野开阔。
街市坊间,灯火寥落,唯有紫藤在月光下,于寂静的城市中渲出大片的紫色。
李长安不禁摸索向怀中。
可惜了。
不是月圆之时,否则,此情此景,不正当饮上一盏月酒么
忽而,他神色一动,转过身来。
但见在一角斜挑入夜色的飞檐上,鬼面人或说虞眉悄然静立,夜风扬起红裙,像是一丛浮动的焰火。
虞眉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李长安静候许久,也没等着她开口发言。
道士实在不愿玩“比谁先开口”的游戏,自顾自说道。
“我昨夜杀了一个食人的妖魔。”
“割下头颅后,潇水的捕快告诉我,那妖魔的身形面容与受害人家的婆子一般无二。”
“正巧,我也认得此类妖魔。”
“名唤熊嘎婆,或说狼外婆、吃人婆、虎姑婆,却不是自然化生的妖精,而是从恐怖传说中走出的怪物。”
妖怪两字虽然经常混用,但其实是指两类不同的妖魔。“妖”通常指凡物得了灵智,能够惑人。“怪”则是从人的恐惧、嫉妒、贪婪、欲念等阴暗面中诞生的妖魔,它们通常从流传深广的传说故事中诞生,也完全依据故事中的形象去行动,且在诞生之前,并无实体。
从人变妖,事例虽然稀少,但道士也略有耳闻,譬如感染尸毒成了活跳尸;或说,入赘狐家渐渐变成半人半狐。但由人变成怪
“我很奇怪。”
李长安抬起眼来。
“你所说的妖疫或者咒术,也能将人变成这类虚幻的怪物么”
虞眉终于出声了,却是一句。
“不知道。”
道士不自觉磨了磨后槽牙,念了好几遍清静经,才压住拔剑砍人的冲动。
特么的遇到这类沟通障碍的主,少不得要多费些口水。
道士思索了片刻。
“居士此前于潇水杀人几何”
“三十有七。”
这数目倒是比衙门公布的多上一倍。不过么,也算古今惯例,此时深究无用。
“可有此类化生成怪的前例”
“我所杀之人都未”说到这儿,虞眉忽的急急打住,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具体的事,我调查到的也不多。”
“道士既然已亲眼目睹,想必晓得我所言非虚。我昨夜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李道士笑了笑,解下两个油纸包抛了过去。
“这是什么”
“姑且算作联手的见面礼吧。”
“这是什么”
“一包紫萝酥,一包是治瘴疠的药。”
李长安漫不经心的回到。
昨夜照面之时,他就已然发现这虞眉找他援手,哪里是什么事态频发,分明是中了魑魅的招,染上了瘴疠,无力为继罢了。
虞眉听了,动作顿时僵住。好半响,才从面具后挤出两个字儿。
“多谢。”
随后把紫萝酥收下,却把草药扔到了一边。
对方浪费了自个儿的“好意”,道士也不气恼,只是笑道
“咱们现在姑且也算作同伴,有些事总该开诚布公了吧。”
虞眉一言不发,只是探手去取脸上面具。
“居士误会了。”道士却摆了摆手,“你面具下是美是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贫道无意探究,我想问的是”
李长安郑重说道。
“居士每每能抢先一步杀死妖变之人,却又是如何断定如何得知的呢”
“雾。”
“雾”
“染上妖疫之人只在夜中妖变,并且周边都会泛起大片的雾气。只消登高俯瞰,一望便知。”
这解释倒是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在钱大志、乞丐和熊嘎婆这三夜,的确都伴随着雾气滋生。再细细回想,邢捕头也说过,鬼面人总会乘着夜雾杀人。看来,不是虞眉招来了夜雾,而是夜雾引来了虞眉。
“如此说来,倒也”
李长安的话语忽的戛然而止,他望了望虞眉身后,又举目环顾了一圈周遭。
却是哂然失笑,指着四周。
“这便是居士所言的妖变伴生之雾”
但见月光清朗,潇水城仍旧沉浸在睡梦之中,可在桥头、在坊间、在长街、在巷尾、在紫藤花从中,处处都泛起极轻极薄的雾气,袅袅笼罩全城。
那些雾气在昏暗空寂的城市中缓慢涌动,好似舞台上用干冰升起的白雾,静待着主角上场。
虞眉似乎也被这变化骇住了,面具下久久无言。
直到。
啊突如其来的惨嚎打破城市的寂静。
恰如一声锣响。
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