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深山,行马极是危险, 赵军一行人却面色阴沉, 无一人有休憩安歇之意。
郭宜悄悄看着李牧深邃坚毅的眉目,手中却悄悄握紧了利刃。
他想起先前传令让李牧回邯郸受命时, 赵军营帐里里如山如海般的杀气,若不是李牧阻止手下,他已经被愤怒的士卒当场剁成肉泥。
“井径僵持日久,粮草药品皆不得及, 若再成长平之势, 我军必败,”李牧对着诸军诸将高声道, “唯有我赵国上下一心, 举国之力相抗, 方可得胜此战!”
“那郭开岂会如此好心!”司马尚大呼道,“将军勿往,我愿替将军前去!”
“末将愿替将军一去!”刹时间,营中诸将同跪, 其声如啸, 惊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尔等去之无益, ”李牧沉声道,“李牧一生百战不败, 却于此卫国之战不能挽, 岂有颜存于世哉?若有一线存国之机, 牧百死无悔!”
他临去之前, 招来接任的赵葱与颜聚二将,令他们尽量坚守,不与秦军硬抗,待他说服王上,必然与秦军再分生死成败。
诸将听令送行。
随后李牧翻身上马,一往无前,诸军远送,寂静无声,只有枭鸟轻叫一声飞起,意示不详,直看得他浑身战栗,冷汗打湿内衫。
这种赵国柱石,真的要按相国所谋之计来行么?
他死了,真的有人能接替却秦卫赵之责么?
但他也知道,李牧不死,郭家生死皆掌握他一念之间,若真让他击退秦国大军,外敌平息,赵国诸大夫必另起新王,到时,反复触怒他的郭家又如何会有好下场?
天色渐渐亮起,远离山涧,道路越见平坦,李牧与数十余飞骑依然面色阴沉,不见丝毫喜色。
不远处便是最近的一处临时而建的粮仓驿站,一夜行军,人困马乏,正是歇息之时。
数十人入内下马,换马饮食,围成一圈,拒绝了驿夫想要准备饮食的意思,拿出携带的干粮水袋,默默咬食,一个个沉默地像个石头。
郭宜叹息了一声,以讨水之名,跟着驿夫离开。
最后回头看他一眼这位柱石之将。
几乎下一秒,箭驽飞射,周围屋顶的数十名弓箭手起身放箭,几乎立刻就放倒了两名骑手,那数十名边军皆是精锐,瞬间护住将军,以屋柱为掩体,反手回射。
“何人大胆,敢袭赵国武安君!”在骑士厉声高呼,“赵国存亡之时,你等便是铁石,亦要想想妻儿父母,可愿为秦人之奴!?”
对面的死士们置若罔闻,等骑手弓箭耗尽,这才在己方箭雨掩护下冲入驿站,两兵两接。
一时间,血肉横飞,李牧铁卫个个忠心护主,死战不退,李牧亦亲手出剑,砍杀于众,一时间,整个小驿站都传递着嘶杀之声,宛如鬼地,血流成河。
李牧披甲领兵,边打边撤,但来到喂马之地,却见数十战马已经倒地嘶鸣,毫无气息。
真相大白,一如他所料,赵王迁——或者说郭开,根本没有丝毫给他机会的意思,只想他死于此地。
“尔等分头突围,不必管我。”李牧边战边道,“前去通报司马尚此情,让他务必小心,不可再离军营。”
杀了他,下一个要死的人,必然是他的心腹爱将,家族子弟。
诸卫士左右看了一眼,却无一人有所行动!
“我还未死,你们便不听将令了么?”李牧怒道。
“将军您若不归,司马大人必然知道情由,我等愿随您战死!”有卫士大声道,“绝不苟存!”
“愿与将军同死!”众人厉声喝道,“绝不苟存!”
李牧的心中大恸,终是朗声道“既如此,便与诸君同路!”
那愤死之情,看得天空盘旋的枭鸟一时惊撼,差点忘记震翅,险些从天空落下来,幸而被终于赶来的主人拎住,免了受伤。
“你要不要这么入迷,我可等你消息半天了。”严江抱怨地揉了一把爱鸟,平视不远处激烈战况,他手上尤带血迹,郭宜在一边,眼睛睁大,发出赫赫的抽气声,终是缓缓倒下。
陛下左右一看,发现已有十来死士倒在周围,皆是背刺割喉,清出大片战场。
来伏击李牧的约有两百余人,他们武器精锐,杀伐狠厉,此时李牧已是浑身浴血,与剩下三名卫士依然拼死抵抗。
严江放飞陛下,开弓拉箭。
依然是一箭一只,绝不浪费,他骑于战马之上,当死士向他冲锋靠近时,他便策马拉开距离,弓骑兵在蒙古时代统一亚洲,靠的就是这一手无解的骑射之术,这才能让少量蒙古人建立历史第一的恐怖帝国。
等收拾完毕时,他这才翻身下马,枭鸟落于肩,俊美青年乘晨光而来,仿佛神临世间,拯救苦难。
“将军有难,秦人救之,可愿往?”严江微笑问。
李牧微微摇晃,在剩下两卫士的扶持下缓缓坐下,凝视这位天人般的青年,似是在确定什么,终于道“上卿严江,焉知吾之今日,非你明日?”
“秦王政天纵之才,必能横扫六合,无惧功高,”严江坐在将军身边,在对方卫士戒备的目光中,为他的伤口上药止血,悠然道,“先生将那赵王迁与我王相提并论,却是辱秦了。”
李牧身边那唯二的两卫士为之气绝,却又难以反驳。
只有陛下听着那句“我王”心情舒畅至极,咕咕了两声,整个鸟脸都眯起来了——它平时有两种叫声,一种凄厉一种舒适,由于大王的偶像包袱,这种咕咕声想听到超难的。
“若不降秦,又当如何?”李牧平静道。
“不如何,”严江微微一笑道,“将军若回赵营,郭开必不坐视,如此赵国内战便立刻爆发;将军若一意去赵国王都,可以拼一拼能否见到赵王;将军若报国尽忠,大可自我了结,无论如何,江皆不阻。”
现在李牧回大营去,哪怕愿意当无事发生过,也会和邯郸郭开决裂,粮草什么想都不要想,只能又打成长平之战;若去见赵国,那就是肉包子打狗,别想出邯郸;若想带兵去威逼邯郸,必然军心大乱,王翦可以从容入赵。
“将军若一死,自然见不到赵国社稷崩塌,了无牵挂,”严江悠然起身,“吾敬佩将军大义,可送您一程,让您身死敌手,全了当年一面之缘。”
李牧苍老的面容浮现些许笑意,他声音有些虚弱,但却坚定如初“死又如何?赵国纵灭,必有余灰起复,秦国暴虐,一统天下,也定是为祸。”
“天道恒常,无长生之人、不灭之国,而得天下归一,大一统之世,我辈留名其中,已是天幸。”严江无奈道,“罢了,将军可还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