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黄昏(二十三)(1 / 2)

没有任何阻拦, 涉江薙刀骑的身形仿佛伫立在黑夜中的巨大雕塑,除了眼眶中幽幽跳跃的深蓝鬼火,几乎看不见什么活着的迹象。

他们终于进入了这座不夜城最中央的高楼,闻折柳伏低身体,暗自观察, 建筑的主体都是以温润的红玉修造而成的,飞檐斗拱,水晶和琉璃的风铃犹如精巧的雨滴或者流苏, 颤颤地层叠垂拱,金光流转间云蒸霞蔚,仿佛赤红夕烧烂漫堆簇而成的天宫。

虽然太夫已经偷偷逃离了阿波岐原,可这里的顶端还是放射着无匹的光华, 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段达到的效果。

浓郁的酒气,酒车带着他们慢慢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在仆役吆喝着卸酒之前, 他们就已经轻巧地跃了下来,杜子君张开手指,比划出分头行动的手势。

这也是他们的常用策略, 杜子君和谢源源一组, 能形成正面攻势酷烈如火, 侧面暗袭阴冷如冰的局势;而闻折柳和贺钦一组, 就是所向披靡的王杀,谁都要为此暂避锋芒。

贺钦点了点头,他们兵分两路, 沿着朱红色的楼梯,一路盘旋着向上。

阿波岐原内部装饰的奢华程度远超过四人的想象,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红。在这里,纯正的朱红色才是不夜城最尊贵的颜色,没有游女敢于穿戴大面积的朱红,只有在花魁道中游的时候,太夫才会将长发挽成高耸的立兵库,上簪龟甲和珊瑚的发梳长笄,漆金的花饰围绕双鬓,极尽澄、寂、艳、赈之美,然后再披上朱红色的华衣,长而厚的腰带编织金丝,从腰上袅娜地垂到鞋面,最后穿起沉重的三枚歯下駄。如果是人间的吉原,太夫需要踩在地面,但这里是万鬼狂欢的黄泉之国,所以作为天照大御的太夫会从阿波岐原的顶端一路出发,霞光和飞花铺成她行走在天空中的道路,鬼们伏在地上,只能看见她迤逦华美的裙摆,还有长耀如大日般的辉光,浩浩荡荡的樱花从天际的尽头飘零黄泉,美过世上任何一个潮起潮落的瞬间。

因此,深红、浅红、胭脂、赤丹、朱绯、深海老茶花团锦簇的红遍布在阿波岐原的内部,其中分布着丝丝缕缕的金,但又绝不叫人觉得刺眼,这些珍稀的颜色古雅而绮靡,化作高旷绚烂的浮世绘遍布墙壁上下,闻折柳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似乎还是连贯的故事,只要人沿着飞旋的长梯慢慢攀登,就能将其一一收入眼帘。

两人极有默契地闭唇不语,顺着楼梯徐徐向上。这一卷灿烂巨大的浮世绘几乎不是人力能创作出来的产物,大地的线条是纯然的金色,仿佛其上的人都行走在黄金满地的天上之城,蔚蓝色的海洋从黄金大地的上空横贯而过,海天倒悬,当中行走着熙熙攘攘的众生。

“这是什么神明居住的高天原吗”四周空无一人,闻折柳低声问。

“不确定,再看看。”贺钦回答道。

画卷徐徐展开,黄金大地的子民朝天空中撒网,网住的都是蛟龙般美丽的鱼龙,玉色的桃树生长遍野,上面全是累累艳红的硕桃,人们裁下天上的云霞当做华丽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春天。健硕英俊的男子高声歌唱,就有妍丽轻盈的女子翩翩起舞,他们头戴金黄的麦穗或者翠色的玉壁,浑身上下散发明光。何等令人悠然神往的美好景象,仿佛只是看着,便能欣然满足地微笑起来。

“是高天原,”贺钦用手指着浮世绘上的人物,“他们身上的衣服和配饰细节都有微妙的差异,但他们头上戴的,都是命冕。”

“黄泉国里,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幅画呢”闻折柳凝眉细思,“再往下看看。”

两个人再缓缓地转了三层,除了载歌载舞的小人,浮世绘中终于出现了别的角色。

两个身穿白色衣袍,相互依偎的人形出现在黄金大地的尽头,青铜与精金铸造的宫殿后是群舞的狂龙。这两个人都没有脸,也分不出男女,但是比其他人都要高大,头戴的命冕辉煌如日和月,手握着古蛇的权杖。

“伊邪那岐伊邪那美”闻折柳一惊,下意识的,那两个古老而飘渺尊荣的名字已经从他的唇间逸出。

这对兄妹神是日本神话的起源,他们绕着天之玉柱结为夫妻,诞下诸多掌管人间的神明,圣子所象征的天照大御也只是伊邪那岐的后代,因此闻折柳看见他们的形象,便难以抑制地想起了这是谁的地盘。

黄泉之国,是黄泉女神伊邪那美的国土,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也会在这个世界遇见她,那强大而愤怨的古神

“伊邪那美在生产火之迦具土神时,被火神天生携带的火焰烧伤,从此卧床不起,”贺钦道,而随着他们拾阶而上的步伐,真的有灼热金红的火焰从浮世绘上升起,盘旋如咆哮的恶龙,“不久之后,她就故去了。”

画面的色彩逐渐暗淡,凄风苦雨,海天的颜色如灰,桃树枯萎,诸神尽皆悲切。头戴日冕的人形捂住脸,做出哀哀哭泣的模样,他的脚边是一个浑身燃烧的婴儿。

“伊邪那岐为此怒不可遏,又日夜嚎哭,他的泪水从伊邪那美的床边流淌,也从中诞生了神,名为啼泽女命。”贺钦接着道,“失去爱人的痛苦,令他再难自制,他拔出十拳剑,对火神说”

壁画上,伊邪那岐手持利剑,毫不留情地朝哇哇啼哭的婴儿当头劈下。

“即便你是神的儿子,也不配得到恕免。”贺钦轻声说,“这把剑,就是后来伏诛八岐大蛇的天之尾羽张,天羽羽斩。”

闻折柳望着浮世绘,宛如时光倒流,往事重现,古老神话所展现出来的哀恸是那么惨痛且动人,伊邪那岐不再是高傲的神明与君王,他只是一个失去爱人,也失去了理智的男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会在区区一次生产中死去,怎么可能呢她是伊邪那美啊她是他的妹妹,他的妻子,与他一体双生,与他一同统治天空大地与海洋的皇啊那样尊贵如明空日月的女子,岂能因为一次生产而陨落光辉,与他天人相隔

悲痛到了极致,以至于什么都是无法原谅的了。伊邪那岐拔剑斩向火神的这一幕,线条极具张力,万里霞光皆在男人身后汇聚成喷薄的云气,即便没有五官,闻折柳似乎依然能透过力穿纸背的笔锋,看见一张似神如魔,大哭狰狞的脸孔。

你怎么敢他的耳边回荡着雷霆般的怒吼,仿佛这一幕就于此时,于此地,发生在他的眼前。伊邪那岐暴跳如雷,疯狂难抑,朝着他的儿子,还不会说话的婴孩发出殒命的审判不过是个卑贱的劣子,你怎么敢

“后来,”贺钦牵着他的手,上到这一层,阿波岐原里已然有了女官和仆从走动的声音,“伊邪那岐过度思念自己的妻子,于是就下到黄泉”

闻折柳还沉浸在画面的意境当中,前方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一股浓烈的酒味随着空气逸散过来,令二人来不及看完壁画,唯有马上停下交谈。

鬼酒松木。

“送到上面去吧,”柔美的女声轻轻地说,“小心些,太夫不在了你们要学会自保,明白吗”

十来个少女的声音低低应“是”,两人互相对视,从拐角闪出来,那是一列约有十五人的侍女,皆穿着小袖白花的和服,打着小鹰结的腰带,都是眉眼怯怯,纯洁可爱的模样。为首一个看起来稍微大点,也比其他人要成熟点。

她们怀抱漆黑的鬼酒松木,尽力避免身上沾着那易燃的液体,朝曲折回旋的长廊深处走去,贺钦和闻折柳来不及再看,只好紧随其后,默默地跟着。

侍女们来到一面红丝绸的幕帘之前,两边的栽种的细竹枝叶纷披,自动组成一双伶仃长手的模样,替她们拉开了帘子,里面约有二十平方的面积,于是两人也试探着钻了进去,听见一个侍女纳罕地嘀咕“唉,今天怎么感觉比以往的份量沉了”

倒是灵敏,贺钦看了一眼闻折柳。

“噤声”为首的侍女冷冷道说,“太夫不在了,还不安分点,想死吗”

里面登时噤若寒蝉,没有一个胆敢吭声的,又过了一会,帘子打开了,闻折柳抬头一看,立刻愣住了。

前方已经大变了样,面前的空间辽阔宽广,几乎一眼望不到边,仿佛整层只有这一个房室一样。地板泛出妖异的黑红二色,黑鹤的烛台静静伫立,最高处的座位上,仅坐着一个人影,不辨男女,也分不出老幼。

扑面而来的诡异杀机,闻折柳神情一变,贺钦已经将他带进自己怀里,避免了与他正面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