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郡王回京了。
消息如同晴天一道霹雳, 直直劈到了凌庆的天灵盖上, 十几年来不愿提、不愿想的事情又在脑海里翻江倒海了出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是当年供人玩乐的伶人, 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可以从容面对过往。
当高阳郡王出现的时候,现实告诉他, 并没有。
凌庆在这方面的消息不算很灵通,高阳郡王拜访的亲友里就没有一个跟凌庆走得近的。直到高阳郡王走完亲戚,凌庆才知道这个事。他四处散播了些什么吗他对人说起我什么了吗一想到这些,凌庆还能看出年轻时标致模样的脸就因恐惧而扭曲了。
他以为已经洗掉了所有不堪, 现实告诉他, 并没有。甚至在他自己的心里, 这件事都没有过去。
凌庆将自己关在房里, 直到掌灯时分都没有出来。他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几十年前的旧事,想凭借着自己的才艺和机灵赢得贵人的青眼来摆脱乐户的生活, 不想遇到了一个爱“人才”的郡王“才”也爱,“人”也爱。
他一直都知道, 像高阳郡王这样的人既无法令鸡犬升天, 也不可能只宠爱他一人。他陪侍高阳郡王也就只有一个目的既然反抗不得就趁着还有宠爱, 多攒存些资本,等郡王厌倦了的时候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钱也有了,设法脱了贱籍,娶一房妻子, 生几个孩子。让自己的孩子不用过与自己一样的生活。
天不遂人愿。前世的孽缘, 他对郡王曲意相逢、拼命的攒钱、尽力与各色人物周旋, 不合与郡王的宠姬同命相怜、由怜生爱,约了寻机一同逃出府去。直到东窗事发,他几乎是光着身子被逐了出来,他心中的妻、未出世的子,都死在了府里。
凌庆发出了压抑而不甘的低吼,蜡烛的火苗在泪眼朦胧中糊成了一片桔红色。
不能想,不能想,不能再想那些个事想想现在,对想想现在。
凌庆这才惊觉时间又过去了大半天,这种时候越早应对才越能扳回局面。凌庆举起袖子来擦去了眼泪,起身将门拉开,大步走了出去。
整个凌家都在等着他出来说句话。由于梁满仓寿宴上萧绩与凌光殴斗的关系,凌家的晚辈们也略知道一丝旧事,却没有将这件事与高阳郡王联系在一起。因此都不知道凌庆突然这样反常是为了什么,担心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连饭都没有心情吃了。
十二郎、十三郎出京,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凌光往下都这样想。
凌母看了一眼不明就里的儿女们,比什么时候都忧虑。儿子们不算傻,但也没有什么大才,两个女儿一个在宫里,一个就是凌珍珍,凌珍珍现在还像一抹游魂似的。竟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显得可靠。
凌庆在庭院里站了一阵,转身对随从的小厮吩咐一声,又回到了房里。不多时,他的妻子来了。
凌母非常担心丈夫,急着回房走了一头的汗。靠近了凌庆才轻触一下凌庆的衣袖,低声说“你”
烛光在凌庆的脸上打出几片阴影,凌庆对妻子道“要早做打算了。”
“那要怎么做呢”
“要将孩子们送出去,不能都折在京里。平安无事了再接回来,一旦有事,他们还能远远的做人。”
凌母吓了一跳“就坏到这个地步了吗高阳、高阳”凌庆的表情让她不敢将话说完。
凌庆道“让珍珍带着大郎家的容官先到城外的庄子上去,五郎陪着他们。其他人分批走,一旦势头不好,不要回来,不拘去哪里,只管逃”
“你别吓我,这顶多是丢个脸,怎么就到这样了呢”
“丢脸我怕是要丢命的那个畜牲跑了十几年,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十几年前害怕的事他现在就不怕了吗他这是要回来拼命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凌庆忽然失笑,“当年我哪配与他相提并论,现在竟是你我了,我也不算白活这一遭了。去,就照我说的办。”
凌母也是染缸里打滚出来的人,凌庆说到这个,她就明白人心的险恶了。越是亏欠别人、对不起别人的人,就越想要受害者去死,只有受害者死了,加害的人才能睡得安稳。
这是真的你死我活
抹抹眼睛,凌母道“好,我这就去安排,就是珍珍这个丫头”
“跟五郎说,要是珍珍再犯拧,就不用管他了,只管带着容官跑。要是容官也保不住了,他就自己跑,我凌家不能断绝了。”
“哎。那娘娘呢外孙呢”
凌庆颓然地道“他们不是我能安排的啊我倒想管,管得了吗他们总是圣人的儿子,高阳郡王能对他们做什么吗”
凌母咬咬牙“我这就去办。那咱们留下来的,要做什么呢”
“盯着高阳郡王”
“盯他有什么用啊”凌母终于抱怨了起来,“他哪是一个人母夜叉一家子,螃蟹一窝子,都是阴谋诡计的高手。还有凡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插手。怕不早做好了连环局呢。”她也管徐国夫人叫母夜叉,螃蟹说的是晋国大长公主。
凌庆炸雷一样的吼出了声“那你还不快去办”
凌母让小女儿、小儿子、大孙子连夜收拾好包袱,明天天一亮就换上一辆朴素的小车,直奔到城郊的一处小庄园上去。儿子孙子没有异议,凌珍珍这里遇到了麻烦,她不肯走
凌珍珍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天真穆士熙没了,贤妃就安生了,最大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并没有萧郎,你说我阿姐无法再生事便从此太平了,可你没说十二郎、十三郎会被发配出京啊
凌珍珍悔恨极了,那是她的外甥,那么可爱的两个孩子从此与京城的繁华无缘,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阿姐要多么的伤心啊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跟圣人说,穆士熙是她出卖的那有什么用呢岂不是坐实了穆士熙确实不怀好意
萧郎,你在哪儿啊你给我一个解释啊
不问到个解释她就不想走,她一定要问一问萧度,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母也没了耐心,直接给凌珍珍的侍女下了令“给她收拾东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也舍不得她在家里受苦,更不希望她听到丈夫的旧事。还是先塞到庄子里吧,真是把她惯坏了。
“凌家送子女出城了”第二天,几处同时这样发问。
第一处是高阳郡王,他回来就是干这个事的,听完就笑了“哎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逃到哪儿去啊”
第二处是大长公主,高阳郡王的信件一来,她也盯上了凌府“怎么那一窝子优伶还想留个少康吗”1
第三处是无尘观,吕娘子要跟梁玉一起做好人,旧时的线可一条也还没断,她布置内线反而比上面两位更早一些。听了就笑了“着急忙慌的把几文钱藏兜里,就怕输个精光。他们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上牌桌吗”梁玉道“咱们别管这事儿了,你在凌家那线也小心些吧,当时咱们做的事都得收拢一下了。”
“他们不知道是我,哎,也是,还是把这线给断了吧,留着也怪没意思的。”吕娘子也相信高阳郡王此来是要报复的,一个郡王,跑出去十几年,能没点怨气吗不趁这个机会把凌家彻底踩死了,高阳郡王死了都怕有人把他揪出来鞭尸呢。而论起原因来,不过是“风流罪过”四个字,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无论如何都与咱们无关了,”梁玉很看得开,“高阳郡王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一时行乐,凌庆半辈子就砸进去了。只要别连累到三郎,我管他去死呢他是郡王,凌庆就要被他玩弄,圣人是皇帝,他就得跑,跑无可跑就得回来拼命。无边富贵,无限杀机啊。”
当初那种迎着杀机而上的“富贵险中求”的心已经没了,吕娘子将“无边富贵,无限杀机”品了又品,叹道“三娘这话说得太对了。”
梁玉摇摇头“不是我说的。算了,别管他们了,是非曲直的,就算断出来了,我又能做什么呢怎么牙人说有庄田可买了”
“是,得谢谢崔老虎他们。”
一句话就把什么事都说明白了,这群人称酷吏的家伙办案,多少人家破人亡哪还保得住什么田产呢有罚没的、有被勒索的、有为拿钱买命有贱卖的、有变卖了凑路费上路的,什么情形都有。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下手买得到,以梁玉现在的身份,勉强倒能分口汤喝。
“那行吧,就穆士熙他们的田庄吧,吕师精于此道,还请教我。”
吕娘子笑道“穆士熙的产业我只怕三娘是买不起的,我们还是别一口吃个胖子了吧。”
梁玉也笑了“好,听你的。明天我去宫里看阿姐,回来咱们就办这件事。”
梁婕妤一直就养着病,梁玉进宫的频率也高了些。李吉又凑上前来出主意“三姨何不就在宫里安安稳稳住几天呢昭阳殿、昭庆殿都会这么干,徐国夫人快把昭阳殿当成自个儿家了,贤妃娘娘怀胎生子的时候,她亲娘也进来陪了好几个月呢。”
梁婕妤道“你又不安心了,住什么住她们两个糟心成这样,现在要轮到我了吗”
梁玉忙问“又怎么了”
李吉缩着头答道“圣人不许贤妃娘娘见外人了。”
梁玉道“圣人那是在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