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了看顾姗的手,两只玉白的手捧着茶盏,但是手指处明显有一些墨痕。
这点墨痕一般人自然不会注意到,多亏了她有上辈子的经验,特意去看,才找出这破绽。
顾嘉笑了下。
很好。
只可惜到了她约莫十四岁的时候,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被查出来了,她的亲生父母把她接回了侯府里,她一下子登上枝头做了凤凰,成了这尊贵的博野侯府唯一的嫡女。
本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可问题就在于那原本的仆妇之女,是自小被养在侯夫人身边的,是备受宠爱的,还是才貌双全的,人人都喜欢她。
她和那仆妇之女成为了姐妹,两个人住在一处,那仆妇之女知书达理优雅从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她却是写个字都歪歪扭扭的。
如此比来,那仆妇之女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而她则被衬成了粗鄙的乡下丫头。
开始的时候,她那亲娘博野侯夫人还心疼她怜惜她,搂着她问她这些年的境况,抹着眼泪说会弥补她这些年受的苦,可是时候长了,慢慢地,那种怜惜也就淡了。
甚至于后来发生了一些事的时候,她亲娘说,这个女儿从小被粗鄙之人养着,已经养废了,如今要想纠过来,要下大功夫的,就连写字都要一点点地教。
她慢慢地也就看出来了,她娘是心疼她的,但是又觉得自己丢了她的面子。
她傻,也没什么见识,开始还不太信亲娘真得会嫌弃她,一直到有一天,家里设了个宴,有公卿爵府的女眷来做客,人家问起来,她娘竟然指着那仆妇之女说,那是自己女儿。
至于自己,她娘淡淡地略过了,没提。
从那个时候开始,顾嘉就知道自己在这府里的地位了。
怜惜是真,歉疚也是真,说要弥补也没骗人,可终究这一切抵不过现实吧。
除了她娘,府里还有两位哥哥,两位哥哥都是才华横溢的才子,有着大好前途,不过两位哥哥也都偏疼那仆妇之女,反倒对自己颇为生疏冷淡。
她明白,血缘固然重要,但自小的相处那才是真情分,哥哥更注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情,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心里终究不舒坦。
她被家里安排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婚事,丈夫无论家世人品都是不错,如今更是位极人臣权倾一时,只是当年那丈夫本是对那仆妇之女有意,结果因仆妇之女另攀了高枝,爹娘不好对丈夫家里交待,就把自己给塞过去了。丈夫当初是退而求其次娶了自己,如今登上高位自是心有不甘,是以对自己并不疼爱,夫妻平日少言语,她又一直无出,时候长了,这情分就越发淡了。
她的人生被错置了,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就该是乡间的一株草,却被强行嫁接到了这绮户之家,或许从她离开乡间的时候就注定要早早枯萎吧。
顾嘉死之前,拼着命起身,把书桌上一沓临过的字帖全都抓在手心里,一点点扔进了旁边的炭火盆里。
“若有来生,我何必讨你们喜欢,何必求你们喜欢。”
拼命地临帖练字,不就是不想给你们丢脸吗,不就是想让你们高看我一眼吗,只是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罢了。
乡下的野草就是野草,根本难登大雅之堂,入不得你们眼儿。
想到这里,她突然哭了。
他们根本瞧不起她的,既是瞧不起,又何必把她找来,还不如一辈子留在乡间,嫁给那乡下的憨厚后生,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也强过圈禁在这深宅大院里早早地死了。
顾嘉上辈子是个好人,哪怕是后来彻底不喜她的彭氏都说,你是个心善的孩子,但是叭啦叭啦叭叭啦反正说话开头一般都是你是个心善的孩子。
顾嘉重活一辈子,她不想当个好人。
她想明白了,当好人有什么好这世道,这深宅大院里,你是个好人可能就意味着是个别人眼中的傻子。
当好人让别人舒坦,当坏人当自己爽快,那她当然要当坏人了。
坏人顾嘉迈着轻快的步子往那秀苑走,心里却在盘算着顾子青和顾姗的事。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啊,曾经以为是嫡亲的兄妹啊,一母同胞的兄妹,自小感情要好。这份情感一直都是兄妹情,却终于在得知妹妹不是自家出产后,忍不住了,想歪了,开始干柴烈火燃烧起来,啧啧啧。
狗不狗血,精不精彩这剧情要是朝着这个方向,那才叫大快人心,那才叫一出上辈子的憋气。
下定心思当坏人的顾嘉,摸着自己的小下巴,盘算着顾姗和顾子青这曲折隐晦的一桩情该怎么才能大白于天下。
谁知道走到院门外花荫处葡萄架旁,就听到旁边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仿佛是一男一女。
筹谋着大事的顾嘉,听得这种声音,顿时敏感地停下了脚步。
红穗儿和七巧儿也机敏地随着停下脚步,两个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泛起兴奋的光来。
三个女孩儿躲在暗处,侧耳倾听。
“阿姗,我已经说了,你不用在意她就是了,父母亲把她接过来也是为了那血缘亲情,这是没办法的。但是在父母心里,还有在我心里,你才是博野侯府当之无愧的大小姐,这是没有人能代替得了的。”
顾姗却是低声饮泣“二哥哥,你从小就疼我,当然是向着我的,可是父亲母亲怕是心里暗暗责怪我的,是我占了父母真正女儿的位置,如果不是我,怕是不至于让她流落在外这么多年。父母亲如今还念着这十几年的情分,对我还好,再过一两年,怕是慢慢也就忘记了。”
说着间,她委屈幽怨地瞥了顾子青一眼“二哥哥也不必哄我,如今说话好听,还不知道明日如何呢”
她这一句话,哀婉柔软,可算是把那顾子青说得脸红气喘的。
“好妹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哥哥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为了你,我便是掏心挖肺都乐意,又怎么会舍弃你,却去认别人做妹妹你才是我妹妹,你要我做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又何必这样让我难受。”
两个丫鬟听到这里,已经是羞得面红耳赤。
这些话并不涉及什么风月,看似只是兄妹情,可是那言辞恳恳,那掏心挖肺,早已经超越了兄妹之情应该许下的范畴。
顾嘉听着,却是冷笑连连,想着今日先不撞破他们,等哪一日惹急了她,给他们把这些话抖擞出来,看他们如何自处。
顾姗自己听着这话,也是闹了个大脸红,咬着唇低低地说“二哥哥,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做妹妹的,也不敢太过连累你,要不然到时候惹了父母亲,还不是父母难受。不说其他,就说那一日家宴,你竟然为了我去惹怒父亲,父亲为了这个,倒是好一番恼怒。”
顾子青听到这个,忙表示自己错了,并再三保证以后小心行事就是了。
这兄妹两个人,细细碎碎的,不知道说了多少。不过顾嘉听着那话里意思,无非是顾子青拼命向顾姗表示自己对她的一片“兄妹情”,而顾姗避重就轻,既吊着顾子青让顾子青继续对自己好,又不敢把话落到明处,只一味地拿兄妹情当遮羞布。
她待到这两个人终于散了,这才领着两个丫鬟往回走。
路上自然是小声嘱咐“此事万万不可外泄。”
两个丫鬟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七八岁,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当下脸红耳赤地点头,都说听姑娘吩咐而已。
走到院子时,恰见顾姗手底下的鲁嬷嬷带了小丫鬟绿绫儿在廊前候着,听到动静,就要上前迎,谁知道一看是顾嘉,马上就失望了。
“时候不早了,鲁嬷嬷怎么还没伺候姐姐歇息”
顾嘉心知肚明,却故意这么问道。
“我们家姑娘正在屋里歇着呢,倒是二姑娘你,这么晚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顾嘉笑道“我是从母亲那边过来,今日母亲留我,多说了一些话。对了,姐姐在屋里歇息呢那正好,我还有事要找姐姐说。”
说着间,她迈上台阶就要进屋。
那鲁嬷嬷顿时唬得连忙上前,拦在门前“二姑娘,不早了,大姑娘要歇下了,你也早点歇下把,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就是。”
顾嘉依然笑,不慌不忙地避开她,就要推门“鲁嬷嬷,时候还好,也不算太晚,再说了,我们是好姐妹,挑灯夜谈岂不是也很有趣况且今日母亲说了,让我多和姐姐亲近,多和姐姐学,我心中有些困惑,正想向姐姐讨教呢。”
鲁嬷嬷看她推门就要进去,顿时心慌得跟什么似的。虽说顾姗只是和自家哥哥去说话,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大错。但到底不像小时候那样了,如今长大些,便是亲兄妹,说话说到这么晚传出去也不好。
鲁嬷嬷慌张张地硬把自己发福的身体挤在门口,而旁边的绿绫儿并一个小丫鬟也都赶紧挤上去。
顾嘉笑了“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姐姐不待见我这妹妹母亲不是说了吗,要我们住在一处,就是为了我们相亲相爱,姐姐也说,有什么事让我都过去和姐姐商量。”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