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起得很早, 在院子里恰巧遇到了邻居先生。
威尔莫勋爵站在一片葱郁的草地上,指间有一只雪茄, 剪过了, 却没有点燃, 像是在看男仆刷马, 又像是把目光放得很远。
“班纳特。”
他很快发现了她, 仿佛只需要脚步声就辨别出了来人,侧目看过来, 难得主动和她打招呼,“早上好。”
勋爵看上去三十多岁, 比他告知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还算英俊,有种高出青年人一筹的独特沉郁气质,年纪大的绅士穿了浅蓝色外套配上白背心往往显得轻浮, 似乎下一秒就要上升融入蓝天白云里一样,这个人却像是沉默屹立的冰山,是拒人千里的寒冬。
克莉丝也问了早, 随口说:“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爱德蒙惊讶看向她,笑意稍纵即逝,冰雪的外沿被滚烫的心微融, 又很快凝结,语调还是冷冽的, “因为一件事, 我以为已经要终生抱憾了, 却看见了新的希望。”
克莉丝没想到他会告诉自己,虽然有些交浅言深,看来这件事的确很重要,于是道:“那么,希望你能心想事成。”
她今天和老师有约,也就没有多做寒暄,向看上去似乎颇受鼓舞的人点头告辞,转身就上了马车。
费尔德侯爵在伦敦的府邸她已经去过很多次,和门房很相熟,直接放了行,被管家引进餐厅,半路经过小会客厅时,师母突然向她招手,示意过去。
“班妮你来得正好,”师母放下针线,“你说说,我看上去多大?”
不明白这对老夫少妻又在玩什么,克莉丝倒是很乐意给老师挖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为什么要看,您本来就很年轻啊。”
师母笑了,“还是年轻的男孩子会说话。”
她想到了什么,又说:“你去告诉那个老家伙,就说我说了,这方面,他应该反过来向你拜师。”
克莉丝觉得有趣,走到餐厅,原样描述了一遍。
费尔德侯爵装模作样看报,翻过一页,故作满不在乎说:“你是五个姐姐带出来的,怎么哄女人高兴当然门清。”
克莉丝于是折回去“告状”。
“有些人自己老了,对妻子也厌倦,就连敷衍的心思都没有了,班妮你千万不要学。”
侯爵夫人抿着笑起身,把刚刚绣好的手帕递给克莉丝。
拿了“劳务费”,她只好继续往餐厅跑,半路从管家那里知道了这两位今早在闹什么别扭,为了让他们少支使自己几次,干脆直接帮忙翻译。
——师母说您太敷衍了,得哄哄她,生活需要一点甜言蜜语。
“塞西尔,没记错,你喜欢年纪大的女人,这个决定很不错,等你年纪也大了,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妻子有力气去跳舞了。”
——老师说了,虽然已经老夫老妻,他还是不喜欢看您和年轻人跳舞。
“我既然年轻,当然可以穿那条裙子,我不但要穿,等到舞会还要和你这位年轻小伙跳舞。”
——师母说照顾您的心情,那就和我跳,但是您说她年纪大就不能穿好看的裙子也太过分了。
“那件裙子露出的太多了。”
费尔德侯爵低声咕哝,站起身,冲着会客厅的方向说:“你得配着我送你的那条披巾。”
侯爵夫人已经小跑进来,当着克莉丝的面给了他一个贴面吻。
“菲利你也太可爱了。我真想再夸夸你,让你安心一些,不过我得走了,放心吧,我约的是几位夫人,我们一起去逛街。”
等师母出门了,老绅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才示意她坐下:“今天的汤不错,再用一点?”
克莉丝面无表情说:“不了,我已经饱了。”
师徒俩最后还是在书房对坐着谈事。
费尔德先就这次议会改|革的最新方案,也就是他最近忙着的事情说了下。
“……总结起来,也就两个变动,投票资格的门槛适当下调,让更多人获得选举权,将各个选区的席位重新分配。”
有些“”选区,整个区域有竞选资格的只有一个人,却在国会有两个席位,因此,另一个席位每年能卖好几千镑,这么赚钱的营生,背后牵扯了不少利益,动起来就是一出群像戏。
克莉丝不在局中,更具体的她在撰写论文时也了解过了,没什么好展开去讲的,所以这一部分老师介绍得很宽泛。
“利益分配就让那些人争执拉锯去吧。对于这次改|革,我从头至尾只关心两件事,一个就是这件事对国家和陛下是否有益,还有一个就是我给你设计的路线是不是会受到影响。现在看,还是有的。”
克莉丝看他表情轻松,问:“是好的影响?”
“不错,虽然选区变动还没下来,你这一年以来积攒了演讲经验,也已经有不少人熟悉你了,会比较方便拉自由民选票,农选民更加不用担心了,这点资源,我还是能替你换到的。所以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让你在哪个选区竞选。”
这个时代,当然不像未来那么公开透明,选票和选区都能操纵,说到底还是一种权利阶层的游戏。
“你也享受过两年轻松校园生活了,我前几天遇到了你的院长,他说你本来计划明年就毕业。不过你的进步比我想象要快,所以我更希望你这一年直接结束学业,有院长出面,让你直接参加考试还来得及。”
“当然,这依旧是我的建议,我说过,我只做引导,具体决定和努力,都要看你自己。”
因为老师延迟回国,自己约等于被放生了一年,那份实习也很轻松,克莉丝干脆把之前两个学期的课程塞得比较满,打算提前一年毕业,现在时间再次压缩,有了准备,倒不至于措手不及。
她默算了自己剩下的课程和学分,其实有不少自己已经在书单上学过,抱下佛脚去应试肯定是足够的,便说:“问题不大。”
大不了这两个月少去几趟舞会。
克莉丝突然发现,自己过去喜欢把什么都留出空余时间,最好提前计划好一切,然后从容应对,现在对老师这种猝不及防的周期压缩竟然也习惯了,甚至开始享受赶鸭子上架后充实到忙碌的生活。
果然是被坑过太多次,所以她已经锻炼出来了吗。
得到她的肯定答复,费尔德侯爵便拿出一张纸,非常顺手就把她要考的科目都列出来了。
他老人家回国后这么多事务,连自己的课程都记得这么清楚,克莉丝大为感动,结果下一秒就听得他说:
“这么看,你的法国史最有可能挂科。”
克莉丝:“……”
费尔德并没有给她反驳机会,接着道:“我上次去你的租处,注意到你在看科明尼斯的《回忆录》。”
她点头。
老师端起茶杯,富有深意说:“他是个不错的法国外交家,所著的史料也很有研究价值,你记得好好参考一下。”
没想到还能遇到一次透题加划重点,克莉丝吃惊看他。
“你还记得我怎么教你读史的吧?”
“记得。因为历史是由后人书写的,而人本来就是复杂矛盾的混合体,没有人能彻底还原真实模样,其中不免带有个人色彩或者集体价值。对一个事件,要综合多方文献对比,考虑里面的利害关系和人物动机,要始终保持怀疑。”